第五章
一張紙巾被靜悄悄地遞到她的眼前,鄧梓淚眼朦朧地抬起頭,潘毓精緻的眉眼漸漸清晰起來。
“你怎麼來了?”鄧梓的聲音有點沙啞。給一直被自己當做小弟的人看到自己哭成這樣,尷尬瞬時大過了委屈,她一時間幾乎想不起自己是為什麼而哭的了。
潘毓皺皺眉頭:“分到總務部你這麼不喜歡?我以為你蠻樂意做這種清閑的工作的。”前世她就是一直待在總務部的,看到她的時候總是樂呵呵的。
“我就是自己作,”鄧梓擠出一個笑容,“以前總是想着未來要有工作、是每天泡泡咖啡看看報紙就好了,但是如今真這樣了又覺得恐懼。我這一輩子就要這麼過了嗎?幾十年如一日,然後什麼都不能留下,甚至都沒有什麼回憶。”初入職場的不適應和對前途的茫然交織在一起,構成了她這點小委屈。
她的眼睛有一點腫,說著說著眼淚又要往下掉,她伸手去擦,卻越擦越多。
潘毓嘆了一口氣,伸手給她細細擦了眼淚,動作輕得就像在擦一個一不小心就會碎的瓷娃娃。
鄧梓帶着哭腔控訴:“我只是想說說,我沒想換工作啊!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找工作不容易。可是他,他只會說教,還那麼凶。那麼不耐煩。”
潘毓沒有去問那個他是誰,他覺得自己不會想知道的。於是只輕輕地拍拍她的背,就像在安撫一個孩子。
鄧梓漸漸平靜下來,用濕掉的紙摁摁鼻涕,含淚露出一個微笑:“對不起,耽誤你時間了。”而且,讓一個她覺得比自己弱小的人安慰總覺得不習慣。在他的面前,她一向是強大無所不能的。
潘毓只專註地看着她,忽而伸出食指想去擦掉她眼角的淚。鄧梓不自覺地向後一躲,看到他落空的手指,臉一下子紅了,只能抱歉地說:“我不習慣和人家接觸啦!”
哎,好像防着人家吃自己豆腐一樣,鄧梓吐吐舌頭,但是剛剛完全是條件反射,腦子還沒思考動作已經做出來了!而且,潘毓剛剛的眼神好奇怪,看得自己汗毛直豎。
潘毓收回手,依舊是面無表情,淡定地說:“其實你還是有機會轉崗的。”語調淡然,好像剛剛什麼也沒發生。
確實什麼都沒發生嘛!鄧梓暗暗責怪自己,都是自己太敏感了!他這樣的人追的人恐怕能湊成一個連,憑什麼喜歡自己啊?她來安慰自己是因為小時候的情誼!什麼暗戀多年絕壁是自己瞎想!自作多情什麼的真是太丟人了!
“阿梓?”看她沒反應,潘毓疑惑地問。
“你剛說什麼?我走神了。”這話一說出口,連鄧梓自己都覺得透出股傻帽勁。
幸好潘毓不以為意,好脾氣地又重複了一遍。
鄧梓立刻興沖沖地說:“怎麼轉?”原來還是可以有變數的。
“你不是學會計的嗎?”潘毓建議道,“考個注會證,準保把你調到財務部。”
鄧梓一下子垮下臉:“這個難度太高了啊!我要是能考下來我還是鄧梓嘛?我就是學霸啊!上學的時候考試都是臨時抱佛腳,其實啥都不會!他要真把我分到財務部了,估計我也得犯愁。”
潘毓忍不住掐掐她嘟起的臉蛋:“這點挑戰都受不了的話,你還是乖乖待在總務部吧!”手下的觸感溫暖滑膩,就跟那個雨夜一樣。聲調雖然還是那樣,其實他整個人都激動起來,彷彿連血液都要燃燒了,洶湧的感情澎湃在胸腔,幾要湧出,快要壓抑不住了啊!他的拳頭越握越緊,連青筋都清晰起來,想得到她!迫切地想要得到她!
但是,潘毓閉上眼睛定定心神,自己不但要人,更要心!要她一心一意想着自己,要她永遠站在自己身旁,要她縱使斗轉星移都不會背叛自己!
鄧梓沒有意識到他的異常,還在那正經認真地在思考人生呢!良久,她才對潘毓說:“你說的對,如果做不到這個我就認命地待在總務部!如果能做到,那我就能做到更多!有什麼好怕的呢?反正是無本的買賣。”她算是相通了,總是要試試的,人生能有幾回搏?如果看到的難的就放棄她也就是總務部的命了。那時候就乾脆的放棄,混混日子也挺好的。
她的眼神堅定,好像一瞬間蛻變了。潘毓微微一笑,鬆開緊握的掌心,拍拍她的肩,力度很輕,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併攏的五指中有多大力氣,甚至連指節都隱隱發痛了。
他太喜歡這雙眼睛了,睫毛微微曲起,棕色的瞳孔清澈得映出他的身影。他甚至有一種狠毒的想法,若不能得到她,他就挖去這雙眼睛與他永遠相伴!他得不到的就毀掉!
鄧梓是那種下定決心就會全力以赴的人,想好了要考注會,她便買了書每天溫習,連給謝浩然打電話的時間都沒有了。巧的是,謝浩然這段時間也忙得很,沒有主動給她打電話,久而久之,兩人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半個月沒有通話了。倒是潘毓每天都來找她吃飯,兩人相處得越來越放鬆,就好像回到小時候一樣。
“那時候你不吃這個的!”鄧梓驚訝地看着潘毓吃了一口胡蘿蔔。
他吃飯一向細嚼慢咽,慢吞吞地吃了這口,才回答:“人都是會變的。”就像你,以前一直說最喜歡自己,現在還不是做了別人的女朋友。不過不要緊,那個人不足為懼。
“是啊!”鄧梓感慨道,“你那時候就像一隻受驚的小羊,現在卻成了一隻蓄勢待發的獵豹。”
獵豹?他喜歡這個比喻,謀定而後動,然後一擊必勝!對她是這樣,對那些人也會是這樣。
鄧梓看着他的嘴角微微一斜,露出一個清淺的笑意,又轉瞬即逝,如夕花朝露。
“就是還是不愛笑。”鄧梓想起記憶中那張一直板着的精緻、小臉,一時間滿腹的懷念。有個人,他依賴你,喜歡你,除了你誰都不假辭色,就好像他是你專屬的一樣。沒有人會不喜歡這種感覺,她亦是如此。可惜,他們都長大了,多年後再見,他們的位置似乎倒置了,他變得深不可測,只有自己,還停留在原地,一如往昔。
鄧梓有些悵惘,潘毓是,謝浩然也是,他們都逐漸變成自己不熟悉的模樣,然後呢?他們會如那昨日的回憶一樣,漸漸遠去嗎?連背影都會模糊,然後湮滅在人群中嗎?
“怎麼突然間那麼憂傷?”潘毓心裏有點好笑,她變臉變得還真是快,就是還是不知道加以掩飾,叫人一眼就能看出。
“六月的暖風,衣我以郁香,衣我以春過去后的悵惘。”鄧梓忽然間文藝起來,吟了這一句后,鼻頭似乎也酸了起來。她眨眨眼睛,硬是把那一絲淚意逼了回去。誰帶走了時間?誰帶走了過去?物換星移,已是物是人非。
潘毓不能體會這樣細膩的愁情,但他也看出了鄧梓並不高興,張張口,卻又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只能無奈地凝視着她低垂的眼睛。又有點怨恨,叫你對不起我?若不是跟了那無用的男人,又怎麼會不高興?
這時候一個人打破了沉默:“阿梓,你在這兒啊!我找了你好久了。”
鄧梓瞬間轉悲為喜,恨不能一蹦三尺高:“真真,你怎麼來了?”
“我在這兒上班啊!”尹真真捏着自己長裙的裙擺,“我爸在這裏算是領導吧,給我開了個後門。”她有些緊張地瞥瞥鄧梓,生怕她不能接受。大部分人對這種空降部隊、關係戶都是相當反感的。這是一種極其微妙的心理,一個普通人竭盡全力才得到一份不錯的職位,另一個樣樣不如她的人只因為投了個好胎就得來全不費工夫了。不患貧而患不均,這種不公平最讓人膈應。
誠然,鄧梓也討厭這種人,但想到這人是尹真真,是她的知交好友,又全然地為她高興。真真這麼好,上天是應該寵愛着些的,鄧梓想。
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表情,鄧梓笑道:“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真好。我給你介紹下,這……”
“不用了,我們認識的!”尹真真笑嘻嘻地打斷她,“這是我爸爸朋友家的兒子!”說著,她轉身朝潘毓伸出手:“我們又見面了!”
潘毓輕握一下,淡淡一笑:“好久不見。你們聊,我要回去上班了。”
尹真真痴迷地看着他的背影:“還是這麼酷啊!”
鄧梓哭笑不得在她眼前晃晃手:“回魂啦!背影都看不見了!”
尹真真這才轉過身,一臉拷問的表情:“快說,你是怎麼認識他的?以前從來沒有聽你提過。”
“怎麼沒有提過?”鄧梓大叫冤枉,“你還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我上小學的時候揀了個男孩回家?”
“就是你父母差點收養那個?”尹真真驚訝地說,“沒想到潘毓還走丟過呢,他爸爸那麼小心!”
鄧梓翻了個白眼:“弄丟了孩子還小心?要不是我把他帶回家,他早就餓死了!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好不容易養得白白胖胖的,還以為要多個弟弟呢,結果這時候來把他認回去了!“
“什麼弟弟?”尹真真笑着說,“他可比你大!”
“我比他強壯!”鄧梓彎彎手肘,企圖擠出肌肉來。年齡大有什麼用啊,那時候他可比她矮半個頭呢!
“得了吧你!都是肥肉!”尹真真一拍她的小臂,“人家可是跆拳道黑帶!”
鄧梓小聲地辯護:“小時候都是我保護他的!”要沒有她牽着,他連走路都會摔跤。總是這兒疼,那兒疼的,夜裏又老是做惡夢,夜裏有她哄着他才能睡個好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