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初入京師
此時已是永樂五年冬,靖難之亂帶來的硝煙早已平息。京輦之下,物華天寶,地廣人阜,卓然一副承平盛世之貌。舉目望去,寶馬雕車爭馳於御路之上,柳陌花衢,茶坊酒肆,鱗次櫛比;四海珍寶,琳琅滿目;金碧輝煌,羅琦飄香。
十二月的天,擱在忻州,正是冬雪紛至的時候,人們裹着厚重的棉衣緊閉門窗待在家裏哪也不去。可在京師,卻是截然相反。
街道上、鋪子裏到處都是人山人海。
有圈了片地露天兒耍猴賣藝的,有老門東的金陵戲篷子,有在茶館裏拿着醒目講□□皇帝打天下的說書人,有肩挑着各類年貨走街串巷的小販洪亮的叫賣聲,有風塵僕僕趕回來的商隊,有踩着官步頤指氣使在街上巡邏的衙役,……八街九陌,川流不息。
街上不乏遇到些皇親貴胄,或騎着高頭大馬,或坐着奢華的捲簾馬車,穿戴的都十分講究,就連身邊伺候的下人穿戴的也要比地方縣城大戶里的主子還要好上三分。
沈君佑一家新買的宅子就在聚寶門內西側的磨盤街槐花巷裏,是個很不錯的地方,附近住的大都是在京里做官的。
筆直筆直的巷子,即便是最窄的地方也可以供兩輛馬車並排行駛,轎子更不必說。
巷子裏緊挨着建了三幢宅子,沈君佑家恰好在最中間。
是個不大不小的三進院子,坐北朝南,內外院加起來總共二十四間房,比定襄的宅子自是要小了不少,可就這樣一間宅子,摻合著吳家的人情還花了整整八千兩銀子。
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天子腳下,遍地金銀。
不過屋裏的裝潢倒真是不錯,到處都透着股文人墨客的雅緻來。
如意門前一左一右立着一對蓮花圖案的門枕石,配着門框上兩個六角形同樣圖案的門簪。前院方方正正的,左右各是間客廳,一間橫匾上刻着“坐看”,一間刻着“靜聽”。進了正北面的二道垂花門,迎面是座人高的一字影壁,斑駁的青石上雕刻着松竹延年的壁畫。院裏栽着一棵合抱粗的老槐樹,樹冠如傘,看上去得有一兩百年的光景,只怕這巷子的名字便是得於此。
正屋、書房裏擺置的桌椅等一應家什清一色都是黃花梨木的,博古架子、梳妝枱應有盡有。
“這些東西都送給咱們了?”璧容不由問道,這些東西起碼也得值個一千兩銀子吧。
“聽房主的意思是走得急,來不及處理了,賣給中間人反倒是糟踐,不如賣給咱們個人情。”沈君佑道。
這人情自然不單是賣給他們的。這點自知自明璧容心裏還是懂的。
璧容點點頭,“這倒是真省了咱們不少心,否則這大過年的,到哪裏買這麼些東西回來。”看見牆上掛着的一副雪梅圖,又問道:“這屋主原是做什麼的?屋裏的東西可真是雅緻。”
“聽仲和說,這屋主與吳大老爺是同一年的進士,為官多年,只是如今年紀大了,又不受重用,這才決定致仕回鄉。”
仲和是嚴宓的夫君——吳家二公子的字。
朝廷上的事她也不懂,便沒有再在這事上繼續問,轉而說起了過年的事。
“這是第一年在京里過,絲毫馬虎不得,周圍的鄰居雖然還都不認識,可還是要去拜訪一下。還有大伯那裏,吳家那裏都得備好禮品才是……怎麼一眨眼就要過年了,我還什麼東西都沒有準備,這可怎麼是好。”算上宅子和來京的一應開銷,已經花了足足大約一萬兩銀子了,手頭上的銀子已經沒有多少了,餘下要花費的每個地方都得要精打細算才成,想想璧容有些煩躁的擰了擰帕子。
“這有什麼發愁的。”沈君佑笑着撥了下她額前的頭髮,道:“嚴宓不是約了你下午去街上,看上什麼了就直管交了錢叫夥計送回來,用不着替我省着,這是咱們在京里過的頭一個年,一定要過的風風光光。”
如今山西的各鋪子的銀子還沒有送到,他們哪裏還有這麼多銀子。
“誒,我可說好了,銀庫那些銀子,可都是你從前出海時拿命換回來的,不到了萬不得已可是動不得的。”璧容提醒他道。
沈君佑被摸透了心思,挑挑眉沒有說話。
下午,嚴宓帶着修哥兒過來,兩個孩子留在了家裏玩,她們倆上了街。
從磨盤街再過兩條巷子就是錦繡坊,街口是一座三間四柱的石牌樓,廊柱上浮雕鏤空生動形象。全金陵大大小小的織染刺繡生意都開在這裏,從前朝算起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了。
京城最大的雲錦世家隆和記就在錦繡坊西街的第一家,三層高的小樓,玲瓏翹曲,飛檐斗拱,好不奢華。四扇紅旗大門大敞四開,有穿着灰色棉衣的夥計站在門口招攬顧客,儘管如此,鋪子的人卻不算多。
“以往到了這個時候,隆和記的東西都是供不應求,可自從今年他們家發生了緞子掉色的事,生意便一落千丈了,背後又失了勢……真是可惜。”
嚴宓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看的卻是對面街上的廣昌記。璧容也不曉得她究竟可惜的是隆和記遭逢不幸,還是叫廣昌記撿了便宜。
“走,反正也走得累了,咱們進去看看。”璧容拉着她上了台階。
夥計看了她們兩人身上穿戴的,喜得兩眼冒光,熱絡地走了過去。
“兩位夫人可是買布?咱們隆和記的雲錦可是全國赫赫有名的……”夥計一面滔滔不絕地誇着自家的字號,一面拿出了幾匹顏色明亮的雲錦給她們看。
果然和沈君佑所講的一樣。璧容看着面前那批桃紅色徹幅富貴花開圖樣的緞子,不由得想。
這麼一幅獨花的面料,只能剪裁成一件衣服,餘下的沒有妝花的地方就只能剪下來做邊角料了。
伸手在緞子上摸了摸,質感當真是不錯。
聽說隆和記織布所用的絲線都是從自家在杭州老家開的染坊里送來的,顏色和耐久性都是別的商家比不上的。
“這是咱們鋪子今年的新樣子,兩位夫人可還喜歡?您再看看這顏色,過年,喜慶。”夥計指着璧容道:“您膚色白,”又指着嚴宓,“您愛笑。”復又舉起來在兩人身上比了比:“您二位穿着人比花嬌,再適合不過了。”
不過這個夥計真是個老成的人,察言觀色,做得甚是嫻熟,不但專挑着別人愛聽的說,還善於發現別人身上的亮點,全拿過來放在自己的買賣上,是個人才。
“你叫什麼名字?”璧容問他。
“回夫人話,小人阿勝。”夥計回道。
璧容點點頭,叫夏堇掏了銀子。
逛了一大圈,在隆和記和廣昌記各買了一匹緞子回去,若然如嚴宓之前所說,京城的染指刺繡商圈如今正處於四分五裂的局面,同行之間彼此打壓形如水火,結果便是價格忽高忽低,而東西卻始終不變。
就拿隆和記和廣昌記的雲錦樣子來說,山西早在兩三年前就已經有了,只是在色澤上略遜一籌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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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就到了除夕這日,正要吃晚飯的時候天上簌簌地飄起了雪花。
只是零星地飄着,落在手上就化了,全然沒有北方那鵝毛大雪的厚重感。
下了雪,才剛剛感受到了南方的冬天氣息。
如意站在沈君佑的腿上蹦蹦跳跳,沈君佑也耐着性子的陪她,還大有嫌她不夠鬧騰一個勁地在旁加油助威。
“明個兒就是咱們女兒兩歲的生辰了,東西可都準備好了。”沈君佑問璧容。
“早就都吩咐下去了。”想起沈君佑送給如意的生辰禮物,璧容就頗感頭疼。
那日小丫頭因為打碎了碗被璧容責,回來沈君佑問她是否知錯時,小丫頭卻說碗破了不光是她的責任,碗也有責任,如果把碗做成和娘親金手鐲那樣的就是掉在地上也不會摔破了。
璧容氣的要打她,可沈君佑卻誇他女兒聰明,硬是去打了一套金碗金湯匙給她做壽禮。
璧容忍不住對沈君佑抱怨道:“皇帝家的女兒也沒有這樣的,你就慣着她吧,看將來慣的不像樣子了,有哪家人敢娶她!”
沈君佑頗不以為然,“沒人娶才好,這麼如花似玉的女兒,我可捨不得她嫁出去。”抱着如意親了一口,溫柔地問:“乖女兒想要什麼啊?”
如意歪着腦袋想了半天,正巧顧氏端着一盤清蒸鱸魚進來,如意張口就喊道:“爹,爹,我要吃魚!”冷不經的一嗓子把顧氏嚇了一跳。
沈君佑倒是極樂意給小丫頭當奴才,一臉寵溺地着道:“好,爹給你摘魚吃。”
沈君佑向來說得出做得到。
轉天一大早就有鄰居來給如意道喜,送了各式各樣的禮物無數。
如意穿了件大紅色的毛皮斗篷,頭上一左一右梳了兩個纂兒,像極了年畫裏走出來的娃娃。
大夥都知道這丫頭愛玉,紛紛投其所好。
嚴宓送了一個玉佛的項墜,據說和她兒子脖子上帶的玉觀音是用一塊玉石雕刻的。
秦書懷送了一個翡翠的梳篦,趙思思送了一個白玉做成的小算盤。
“從小就拿起來了,以後嫁了人好當管家娘子。”趙思思湊在如意脖子上呵氣,把她癢的咯咯直笑。
璧容看着這丫頭滿身的玉石寶貝,儼然已經成了一個小財主,無奈地搖了搖頭。
“對了,有個事要告訴你。”趙思思低頭湊在璧容耳邊神神秘秘地道。
“什麼事?”剛換上了新泡的大紅袍,璧容接過來端在手裏正要喝。
“我懷孕了。”
咳咳——
剛進嘴的一口茶正嗆進了氣管里,璧容捂着嘴咳個不停。
“你,你說什麼?”璧容不敢置信地看着趙思思,“這個玩笑可是開不得的。”
趙思思白了她一眼,“我幹嘛要開這種玩笑。”
“這事,敬安知道嗎?”她又問。
“這可是他留下的種,當然知道了。”
“不行,這可不行,你們,你們這尚未婚配,怎能,怎能……不行,你們得趕緊成親才行,趁着現在月份小,還看不出來……”說著,璧容就站起身來。
“我都不急,你急什麼。”趙思思拉着她坐了下來,“我們倆已經商量好了,暫時不成親,等生了孩子再說。”
另一邊,秦書懷也在和沈君佑說這件事。
“如今你們不正好有了叫你爹妥協的理由,你爹脾氣再倔,也不會允許秦家的子孫流落在外面,我可跟你說,要是再晚幾個月,她肚子顯懷了,再想成親就成不了了。”沈君佑給他分析道。
“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可這都是她的意思,她說她壓根就沒想過成親,說什麼自己年紀還小,還沒有過夠什麼‘單身生活’,又說成了親就等同於進了籠子裏,不如像現在這樣,若是哪天彼此厭倦了,還可以分開各走各的路,誰也耽誤不了誰。我都不知道她哪裏這麼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秦書懷拄着胳膊怏怏地抱怨着。
沈君佑自認為自己足夠見多識廣,思想開放,可他即便如此,還是被趙思思這番話嚇到了。這女子不是一向最看中名分的,多少女人就為著爭名分,爭正室,爾虞我詐,爭得頭破血流,怎麼到了她這,反倒一點也不在乎。
“你是腦子撞了牆撞迷糊了吧,你不與敬安成親,難道要你的孩子成為私生子不成?沒名沒分的,外人見了不知要說多少閑話。”璧容繼續苦口婆心地勸她。
趙思思正要張嘴,門口突然有人進來稟告,說沈家大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