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剎那芬芳
這是一個近乎透明的世界,沒有天空,沒有路地,沒有上下左右的空間,只有白茫茫的薄霧無邊無際地延長着。
這是哪裏?這是什麼地方?
有人嗎?有沒有人在?
遠遠地傳來一陣空洞的回聲,剎那間又戛然而止,徒留一片讓人孤獨到骨子裏的安靜。
璧容顫抖着邁開腳步向前走了幾步,撲面而來的一陣白霧彷彿將她的身體也融合在這個透明的世界中。
容兒……容兒……
遠遠地,好像聽見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婉轉,悠然,彷彿空谷中的啼鶯,又彷彿是江南三月里的琵琶曲,餘音裊裊。
不知為何,那聲音聽在耳里,竟有些莫名的熟悉。
“你是誰?你在哪裏?”璧容的聲音里有着一絲顫抖。
“容兒,我是娘啊,你不記得我了嗎?”
白霧突然散去,面前突然走來一個身穿丁香色闊袖褙子,蓮青色八幅湘裙的花信年華的女子,梳着高高的流雲髻,周遭滿是一股濃濃的江南女子的溫婉氣息。
看着面前的女子,記憶中娘親的模樣漸漸浮現在眼前。
父親曾說自己與母親有八分相像,可母親的眼神和笑容卻是她永遠也學不會的。此刻,她才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娘——娘,是你嗎?”璧容朝着面前人奔跑過去,可是突如其來的一陣疼痛叫她忍不住跪倒在了地上。
她情不自禁地捂緊了肚子。
這是怎麼了,好像被要被撕裂一半的痛楚慢慢襲來。
“容兒,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聽,身後有人在喊你,回去吧,回到你孩子的身邊,她在等着你呢。”
孩子,孩子……對,她的孩子!她的孩子還沒有生出來,這不是她的世界,她的丈夫和孩子還在那裏等她,她要回去,要回去……
一股強烈的意願迫使她的大腦一陣劇烈的疼痛,眼前的透明逐漸被黑色的霧氣所充斥,只一瞬間,黑暗鋪天蓋地地襲來。
“快,去拿參片過來!熱水——熱水端來了沒有……”屋子裏的人手忙腳亂,穩婆尖着嗓子嚷道,青沐聞聲忙跑出去催。
這個時候停止,大人孩子都得沒命。
萬不得已,穩婆只得動用了虎狼之術。
穩婆狠下心來在璧容的肚子上揉了幾下,丫鬟拿來了參片,全媽媽掰開璧容的嘴放了進去,拇指猛地在她人中上一按,鑽心的疼痛讓她的身體猛地一顫。
“醒了,醒了!”穩婆高聲喊了一句,“快,拿枕頭墊起來……頭已經轉過來了,用力,快用力啊……”
璧容此刻茫然不知所措,除了漫無邊際的疼痛,她已經感受不到其他什麼了,耳邊聽着穩婆歇斯底里的喊叫,條件反射地使足了渾身的力氣,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已經看見頭了。”穩婆扯着嗓子喊了一聲。
滿屋子的人聞之一喜。
接下的事情突然變得順利了起來,不到一刻鐘的功夫,隨着一聲清脆的啼哭聲,璧容只覺得身子突地一輕。
“生了,生了,是位小姐。”穩婆道,有丫鬟拿了稱重的東西過來,穩婆抱過孩子稱了稱,笑得合不攏嘴,“六斤六兩,六六大順,好福氣啊,小小姐日後必定大吉大利,平平安安!”
說來也怪,不早不晚,正是正月初一卯初時分出生,屋外冬雪驟停,旭日東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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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姐可真是乖巧,只餓了尿了的時候皺皺小臉,旁的時候總是安安靜靜的,不哭也不鬧。”顧氏抱着孩子走了進來。
顧氏就是秀蓮給臨時找來的乳娘,是她娘家的一個表弟妹,幾年前投奔來了順義村。
沈君佑原是預備了奶娘的,可璧容打算自己餵養孩子,無奈這次生產傷了元氣,鄭母、全媽媽等人輪番相勸,璧容只得點頭去尋了身家清白的乳娘來。
“可不是嗎,別家的孩子都是尿濕了才曉得哭,咱家小姐可從沒尿過褲子!”彷彿誇讚的是自己一般,夏堇臉上儘是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璧容看見孩子,支了手肘就坐了起來,“快抱來給我看看。”才一使勁,渾身彷彿被抽了骨血般綿綿無力。
秋桐忙在她身後墊了個大迎枕。
璧容把孩子接過懷裏,仔細地聞了聞,只聞見了一股濃濃的奶香味,確實沒有旁人家孩子身上的尿騷味。
或許是聞到了母親身上的味道,懷裏的孩子突地睜開了眼。
白裏透紅的皮膚,烏黑油亮的頭髮,如同黑寶石一般的兩隻大眼睛,咕嚕嚕地四處看着。
“睜眼了,睜眼了!”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屋子裏的小丫鬟紛紛湊了過來,爭先恐後地看。
“婢子瞧着五小姐的眼睛和小嘴都隨夫人,這鼻子,卻是像二爺,筆挺筆挺的。”
“這皮膚也隨夫人,婢子聽人說,剛生下來就皮膚白的,往後會越來越黑,百里透着紅的,往後就會越來越白。”
這麼大的孩子本是看不見什麼東西的,可她就好像看見了璧容一般,朝着她扯了個笑,露出了粉嫩嫩的舌頭來。
“夫人您瞧,五小姐認得您呢,還對您笑呢!”夏堇興奮地道。
大夥正說著,又見懷中的嬰兒張了張嘴,一個紅豆粒大小的泡泡從左側嘴角冒了出來。
看着懷中粉妝玉砌的女兒,璧容忍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她的小臉蛋,許是被打攪了睡意,懷裏的孩子輕輕蹙了蹙眉頭,又惹得大夥一陣驚奇。
穩婆笑的十分燦爛:“我接生了一輩子,還從來沒見過誰家的孩子一生下來就睜眼的,剛出來那會兒,不哭不鬧,只睜着雙眼睛到處看。”穩婆拿了個手搖鼓叮叮咚咚地在她孩子眼前晃了兩下,“一生下來雪就停了,還是整整好好的時辰,這孩子定是個有福的!”
雖是恭維的話,璧容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一個歡快的笑容,經歷了之前的生死難關,她此刻只願女兒能平平安安的長大成人。
“夫人快給五小姐娶個名字吧。”秋桐道。
沈家的這一輩里,大爺家的貞姐兒排老大,珠姐兒排第四,璧容的女兒排第五。
先前沈君佑倒是寫了不少的名字,有男孩的,也有女孩的,都是極好的寓意,可不知為什麼,她這會兒覺得哪個都不合適了。
“我這幾天想了個小名,你們說叫如意如何?”
“這個名字好,都說女兒是娘的小棉襖,自然是要稱心如意了。”穩婆一臉燦笑着說了句討喜的話來。
璧容笑笑,她實際取的並不是這個寓意,她只希望女兒從今以後能多福多壽,萬事如意。
自然有人能明白璧容的想法,只是想到前幾日那九死一生的場面,沒人敢說出這樣的話來掃興。
“至於大名,還是等二爺回來后再取吧。”璧容道。
秀蓮正端了補血的當歸紅棗小米粥進來,聽見璧容的話點點頭,取名這種大事還是應該由男人做主的好。
“姑爺見識多,又是讀過書的,還是留着等姑爺回來取名字好。”端了甜白瓷的粥碗放在炕桌上,叮囑璧容:“大夫說了,要在飯前趁熱喝才行。”
這是前些天請了大夫給開的食補方子,裏面還放了桂圓,璧容生產後有些氣虛,又給開了一個益氣的方子,党參、黃芪配上紅棗一起燉雞湯喝。
兩個方子一個中午吃,一個晚上吃。
奶娘見了忙過去要把孩子抱過來,璧容擺擺手,把孩子放到了自己的枕邊。
“都走了一個多月了,也不知能不能趕回來過元宵節。”全媽媽驀地嘆了口氣,臉上儘是一副憂心。
璧容拿着湯匙的手一停,屋子裏驀地安靜了下來。
有小丫鬟偷着抬眼看了看璧容,又迅即低了下去。
全媽媽也意識到自己不經意的一句話勾起了璧容的相思,看着她一副茶飯不思的模樣,一時間懊悔不已。
“興許是路上耽擱了,前陣子下了好幾天的雪,聽說好些個路都走不了了。”秀蓮適時地出聲安慰了一句。
“對,對,二爺既然沒有寫信回來,肯定是已經在回來路上了,這樣的天一時半會也找不到送信的人。”秋桐跟着附和道。
不知不覺年已經過去了一大半。
沈君佑卻依然沒有消息。
老話常說,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
果不其然,一連幾日都萬里無雲,偏偏到了元宵節這天,鵝毛一般的雪花從天而降,一團一團的,不一會兒地上便積了厚厚一層。
家裏的幾個下丫鬟都跑去跟着秀蓮和劉氏包元宵去了,青沐便想起了傅三娘說的南方的肉湯圓來,不由得惋惜這回來西坪村沒帶着傅三娘娘倆一起,不然就有口福了。
外面寒風凜冽,時不時地颳起一陣嗚嗚的響聲,屋子四角都點上了銀霜炭,溫暖如春,稍微動一動還會出一身的薄汗。
孩子剛餵過了奶,璧容抱在懷裏哄了一會便乖巧地睡著了,看着女兒熟睡的面龐,突然覺得此前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若說起唯一遺憾的,便是此刻他沒有在身邊。
去年的元宵節,他們披着毛皮斗篷坐在小院子裏看了許久的月亮,她還記得那天的月亮圓的像是一個大玉盤,掛在湛藍如洗的夜空中,月光如水般靜靜地灑在地上,籠罩着一層淡淡的朦朧。
她依靠在他的懷裏,隔着衣服聽着他撲通撲通的心跳聲,感受着肌膚傳來的灼熱溫度,她低着頭悄悄地紅了臉。
“我答應你一定在你生產前回來……”他低沉卻滿溢着溫柔地呃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
臨行的時候明明答應過的,可如今年都過去了!
自從年前叫關恆捎了信回來,就再沒有了音訊,也不知道那邊的事情怎麼樣了,她日也擔心,夜也擔心,就沒睡過一個好覺。可平日裏當著大夥的面還要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滿腔思念深深埋在心底,越發的苦澀。
她不由得咬住了嘴唇。
沈君佑,你就是個大騙子!
想着想着,不知不覺也跟着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炭火盆子裏“啪”的爆了個火星子,她驀地清醒過來,看了看天色,雪色映着窗紙,染上了一次淡淡的青光。
此時,她聽見院子裏有人“呀”地叫了一聲,忙坐起來往窗戶外面看,明明隔着厚厚的窗紙,她卻看得分外清楚。
昏暗的曦光下,那靜立在茫茫大雪中,即便身着厚重的蓑衣也依然無法掩蓋的秀挺身姿,不是他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