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
代宮裏苔草斑駁,青痕遍地,如絮似柳的紗帳漫卷而飛。
庭院殘更立,窗紙上泛白的梨花竟也帶了一絲凄迷的味道。狹小的庭院裏侍衛倒是不少,拂劍巡視氣氛煞是凝重,所幸李建成與我同來,那些侍衛見他均換了副嘴臉,我便能輕而易舉地進去。
黃昏時分,殿宇內只點了根手臂粗的白色蠟燭,渾濁粗重的燭淚順着蠟燭粘稠而下,堆置於半中央。
楊侑身邊貼身宮女煜槿引着我去寢殿,大業年間楊侑做代王時她便侍從左右,大隋滅亡之後她愈加沉默寡言,只是侍候左右一如既往的無微不至。今日她穿了一件流雲墜角月白裙,刺繡精緻卻是暗色無光,一如她雙眸仿若蒙上一層水霧。細細想來她也是二八大好年華,卻已經歷大起大沉的波折,如今這番老成讓人看了亦禁不住為她心傷。
一進寢殿濃重苦澀的藥味兒撲面而來,我眉頭微蹙問道:“酅國公病了嗎?”
煜槿垂眸低首,平和回道:“前幾天就一直發熱。”我心弦猛然一顫,不好的預感洶湧襲來,連忙問道:“太醫來看過嗎?”
她回道:“來過了,只說是偶感風寒,開了幾副發熱的方子。”
說話間聽到楊侑沙啞着嗓子叫,“姑姑。”我連忙掀開檀青色松竹風煙羅帳,將愈起身的他摁回床榻上,為他蓋好被衾,柔聲道:“身體還難受嗎?”
他原本消瘦孱弱,自幼便體弱多病,如今這番折騰臉上更是沒有一絲血色,蒼白的肌膚於昏暗中更加觸目驚心。我不放心地覆上他的額頭,還有些微燙,楊侑勉強扯動唇角笑道:“姑姑,侑兒好多了,真得不難受。”
我鼻腔一陣酸澀,一時沒忍住淚水險些掉出來。楊昭哥哥去世時他還未滿周歲,自幼喪父生活在深宮裏他原本就少年老成,如今經歷這番劫難更是完全不像他這個年紀的表現。人人都羨慕皇室貴胄自幼榮華富貴,只是這其中酸楚又有多少人知道。
“我前天晚上做了一個夢。”楊侑虛無若煙絮的聲音飄來,我收斂神思,微笑着問:“侑兒夢見什麼了?”稚嫩清秀的臉上浮上一抹笑意,目光帶着神往陶醉的迷離,“侗哥說父親要帶我們去放風箏。真是奇怪,我明明已經記不得父親的樣子,可看到那個人對我笑心裏就很肯定他就是我的父親。我和他跟在父親身後一路飛奔,越走越遠,突然聽到姑姑在背後很着急地叫我。我一時猶疑不定是該跟父親和哥哥走,還是該跟姑姑回家,後來我想還是回來跟姑姑說一聲再走,然後……”
我低頭輕聲問:“然後怎麼了?”他輕笑一聲,調皮地回道:“然後我就醒了,看見煜槿紅腫着雙眼坐在床邊。”
出來時煜槿小聲對我說,侑兒就是那天夜裏高燒不退,喝了湯藥還是不見好。她守在床邊到了後半夜,侑兒奇迹般的醒了,接着燒也慢慢退了。
我內心一陣悲愴,侑兒該跟着大哥走的,那個世界有着大哥生前一直嚮往的自由,也必定會是他們一家團聚的天堂。回到我這個姑姑的身邊,在這深不見底的宮廷里沉浮掙扎,不知何時是盡頭。
我叮囑煜槿好好照顧楊侑,她聞言低嘆了一聲說道:“其實酅國公心裏什麼都清楚,他哥哥早就不在了,只是在公主面前表現得還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我怎會不知?李淵稱帝后洛陽的王世充亦不甘屈居人後,脅迫楊侗禪位於他,以一杯鴆酒結束了他年輕的生命。可憐的侗兒臨死前想見母親最後一面的要求都不被允許,只草草留下一句嵌入血淚心酸的‘但願來世不要生在帝王家。’
難道國破宮傾之後,前朝皇室遺孤就命該如此嗎?不!我不甘心!不管等在前面的路是怎樣,我還是要放手一搏,即使黃泉路上也能心安理得。
水晶簾的光澤在昏黃的燭火里微微浮動着,在幽暗中投下了一地晶瑩。我獃獃地倚在窗棱上,手輕輕拂過水晶簾,光滑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一直傳遞到心裏。
殿外,鮮紅的宮燈點綴着幽長的黑夜,仿若陰森昏暗的夜裏一隻只睜開了血盆大口的鬼魅,要將宮殿裏的一切吞噬。
“去安排一下,我要見他。”
璃影微微一怔,似是未曾預料地抬眸看我,而後點點頭,身影一晃青灰色衣袂消失在殿宇盡頭。
大約四更時分,外頭一陣簌簌輕響,窗欞泛起白光,是下雨了。
嘀嗒……
密匝匝的水珠迸濺開,宮檐下兩盞銀山雪燈在黑雨夜中發出兩團朦朧光暈。
地上狹長的陰影直抵我腳邊,素白宮裙逶迤蜷蜷,與珍珠纏絲挽紗相互纏繞。
“我問你,你是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還是深陷囹圄急等着救命,值得這麼火急火燎地把我找來?”眼前的這個人身着藏青色螭紋寬袍,高挺鼻翼上幽綠的寶石與服飾上的狼骨傳墜交相輝映,散發出詭異野性的光芒。
他就是東突厥始畢可汗長子,突厥小可汗阿史那什缽苾,亦是我的盟友。
我不理會他如火焰般燃燒的怒氣和雨水淋漓的狼狽樣,說:“李建成有意將我許配給李世民,我該怎麼做?”
他以手擎額,換了副沉思的模樣,幽藍的雙眸透過指縫觀察我的神色。
“你是怎麼想的?李世民這人不錯,天潢貴胄,鳳子龍孫,可是個難得一覓的良人。”
我冷眸掃過他的臉,語氣中夾雜一絲陰鬱,“我是怎麼想的?當初我們盟約的時候你不就跟我說過,我是你的棋子。一個棋子怎麼會有自己的想法?”
他緊盯着我,厚重的唇邊突然溢開了詭異微妙的笑容,如同千年峰巔的積雪,令人不寒而慄。
“聽從李建成的安排,嫁給他。”
我猛然抬頭,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粗獷健碩的面容,寬厚的額頭上還殘留着雨痕。藏青袍子在昏暗燭光里泛着蠱惑的銀彩。
他隨意地坐在褐地翻鴻金坐榻上,精光畢露,“叔父為了鞏固與李唐關係,想要翎妹同其聯姻。而你的任務就是破壞這場聯姻,沒有什麼比這更有力度的了。”
李淵於太原起兵時,為防範后翼失火,曾北聯突厥,向其稱臣,獲精兵良駒襄助。因此李唐與突厥的關係不可謂不親密。什缽苾所說地翎妹應該是始畢可汗弟弟咄苾可汗的女兒,阿史那翎。他們兄妹二人滯留京師一年有餘,難道只是為了尋求聯繫?
可就算如此,大唐與突厥聯姻對雙方都有利,他身為突厥可汗為什麼要阻止?
他似乎看懂了我的疑問,健碩有力的臂彎繞過我的脖頸,唇緊貼着我的髮絲,陰冷地說:“不要妄圖猜測別人的心理,那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如鐵箍般的臂膀勒得我生疼,我厭惡地掙扎試圖擺脫縈繞於四周的氣息,一錯力原本緊貼着背的胳膊帶着幾縷青絲惶然滑落。
我忍住頭皮上傳來的一陣陣酸麻的疼痛,清冷地回頭說:“你的條件說完了,那是不是該說說我的。既然是交易,就該價格公道,銀貨兩訖。”
他淡笑着微微拂手,饒有興趣地看着我,示意我說下去。
“第一,你必須想辦法儘快將侑兒帶離唐宮;第二,我要宇文化及的人頭。”
宮燈溫和的光暈透過碧茜紗,縈繞出昏暗的緋紅。投射到他的臉上,幽暗中閃爍着戲謔的笑意,“憶瑤公主,你憑什麼認為自己有這個價值值得我做這些事情?這兩件事可是一件都不簡單。”
我和緩一笑,面前的銅鏡映出純凈澄澈的面容,只因唇角一抹嫣紅泛着微妙的笑意而顯得格外冷艷。
“可汗若是認為我沒有這個價值,當初就不會煞費苦心地將我送回長安。”
他霍然起身,如狼眸精亮灼灼的目光中閃爍着滿意的神采,圍着我轉了一圈,微微頜首道:“我果然沒看錯你,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轉而又湊近我的脖頸,低聲道:“再提醒你最後一句。你比我清楚,在這地方要想生存,必須斷情絕愛。把心交出去就等於是把命交出去,若是有一天你把持不住,我對於棄子是絕不會手下留情的。”
我平靜地看着什缽苾的背影,突然感覺冥冥中像是有一張網在不斷收緊,越是掙扎陷得越深,明知毫無退路卻還是要走下去。
“小心李建成,他可沒那麼簡單。”
什缽苾不羈的一句話使我原本舒然的神情瞬間緊繃,我寧願相信他是深宮裏唯一關心我,值得我信賴的人,可我並不天真,亦無法說服自己繼續相信他。
像是一口不斷涌冒氣泡的泉眼,沸騰的都是面目猙獰的陰謀悲愴,幾乎要將心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