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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陰鷙,懾得我惶然失措,竟失手讓托盤掉到了地上。瓷碗墜地的破碎聲響,劃破了夏夜靜空,響在耳畔,反倒讓我冷靜下來。

游廊之外靜謐如初,只有踏在草地上的窸窣腳步聲愈來愈近。我捏起衣裙轉身便跑,光亮柔滑的紗裙如水般漾過翠枝柳葉。我跑回自己住的寢殿,慌亂中與人撞了個正着,抬面一看,竟是盈珠。

她詫異地看着我,卻未及言語便已被我拽到了一邊,半是哀求半是強硬地道:“盈珠姑姑,你一定要幫我。”見我嚴肅凝重的神情,她面上疑色更深,“夫人,你……”

“姑姑讓你留在我的身邊,是要保護我得。”

盈珠已篤定我清醒了過來,疑慮褪盡,卻是驚愕:“夫人你早就……,為什麼?”

我自是來不及解釋,附在她耳邊匆匆低語,而後轉身繞過屏風。幾乎在一瞬,闔上的門被輕輕推開,盈珠失措道:“參……參見秦王。”

“方才有見什麼人進來嗎?”世民的聲音清逸而內斂。

盈珠顫巍巍答道:“奴婢該死,奴婢方才奉楊妃娘娘之命去給殿下送醒酒湯,可到了殿下的書房,看見守衛們在追趕刺客,老奴一時害怕就……就回來了。”

世民未曾言語,好像在斟酌她所說的話的可信程度。而這時,我已手腳利落地換好了寢衣,平整地躺在了床上。

手剛觸到滑膩冰涼的被衾綢面上,忽聽世民開口問道:“憶瑤呢?”

盈珠道:“回殿下,夫人剛服下隱修開的葯已經睡了”,末了她又加了句:“夫人吃完隱修的葯總是容易犯困。”

傲雪冬梅的璧玉紗屏風上驟然一黯,我閉上眼睛,那抹濃郁的梨花香中夾雜着淡淡的酒氣,在我的床榻邊繚繞不散。溫熱的手指在我的頰邊滑過,像流水般輕柔,我遽烈跳動的心在這般溫柔的撫摸中逐漸平靜下來,不知過了多久,他俯身在我額上印下一吻,轉身離開。

青羅紗帳隨着夜風微微飄了飄,綁在上面的綠絲絛帶像小蟲子一樣蜿蜒擺動,盈珠風風火火地從屏風后繞過來,一把將我從床上撈起來,壓低了聲音問:“怎麼回事?”

我將事情的前因始末一五一十地說給了她聽,盈珠沉默了半晌,忽而道:“那我們可要想辦法,不能讓蕭公子稀里糊塗地送了命。”

燭台上的蠟燭快要燃盡了,幾縷渾濁的燭淚流下來,火光噼里啪啦地亂濺。盈珠有些着急,琢磨道:“要不老奴去給蕭公子送個信?”

“不行!”我斷然拒絕,“今天晚上我們雖然僥倖過關,可世民顯然已經生疑了,這個時候若你要溜去送信,豈不是讓他們抓個正着。”

盈珠急得在屋內踱步,我望着那搖曳的燭火,陡然眼前一亮,道:“你去把隱修找來,就說我突然頭疼。”

想起隱修,盈珠倒也是意會地一笑,轉身照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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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修找來了,該交代的我也交代了,只是對於他這個人向來顛三倒四的作風,我卻也是不甚放心。揉了揉額角,這風聲鶴唳的時候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不過算來,隱修這個人雖然不修邊幅,但在關鍵時刻還是很機智得。想當初李淵要置我於死地,若不是他助我金蟬脫殼,我恐怕也活不到今日。

哎,揉了揉額角,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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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風平浪靜,轉眼便到了該啟程去仁智宮的時候。

啟程的這一日霧很大,晨光微熹之時,沿街走巷盡沐浴在深濃的霧靄中,看不分明。我打着哈欠在眾人的擁簇下上了馬車,面上渾渾噩噩,心中焦急如焚。隱修這個死人,事情到底成沒成,好歹跟我說一聲,這幾日杳無音信得,快把我急死了。

世民並未跟我同乘一輛馬車,只是才啟程時與他匆匆見了一面。他穿了件柔軟輕薄的晚霞紫錦袍,身後塵霧裊裊,整個人似裹在一團煙霧之中,坐在馬車裏只見他低頭跟紫諾交代了些什麼,便策馬獨自一人走了。此去仁智宮,暮兮和盈珠都被留在了王府中,只有一個精明的紫諾留在了我的身邊,真是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車轆滾滾而動,顛簸了許久,拂起車簾向外看,冉冉金輪自東方一躍而起,驅散了霧氣,沿途稼軒農桑,豐茂的松葉掩映着竹舍籬扉,青山如黛,泉水淙淙,人煙稀絕。再觀前方,金戈鐵胄的精兵拱衛着雀羽華蓋的盤龍御輦徐徐而行,這一路儀仗綿延錦繡,龍馬銀鞍,朱軒綉軸。

早就聽聞仁智宮建於玉華山頂,離官道不遠,來往便利。果然黃昏前,已看見了那形如鳳凰展翅的山巒,登上玉華山,北望橋山樑障歷歷在目,南視金鎖雄關目窮千里,四周環山,行道便利,果然是屯兵養馬、操兵練武的好地方。難怪李淵會不惜重金在此處修建行宮。

只是轉身望着那環繞着山巒峰巔的冷霧寒霜,心中有些不安的預感,總覺得此行不會一帆風順。

夜間仍沒有見到世民,紫諾貼心細緻地為我安排了晚膳,因此行帶的人手不夠,從駐守仁智宮的宮女中調來了兩個。那兩個丫頭名喚小柔、小清,不過豆蔻年華,容顏清秀卻稚氣未脫,站在明艷風韻的紫諾面前,還是遜色不少。

交代完畢,紫諾便帶着小清去為我取煎好的葯,留下小柔一人伺候我洗漱就寢。

隱修曾對我說過,之前他曾在世民的脅迫下給我改了藥方,下了一種會使我的頭腦愈加渾噩阻擾我恢復神智的葯,喝下去總是犯迷糊。而今,他已為我打通了經脈,這種葯便已失去了從前的功效,至多起個清神安眠的作用。我也就任由着他們繼續煎了。

一日的舟車勞頓,我確然有些疲乏。倒躺在床上起不來,腦中卻是一刻也沒有停下,盤算着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總要找個機會打探一下蕭逸的安危。

“夫人可是在為蕭公子掛心?”

我正唉聲嘆氣的時候這個聲音詭異地飄過來,嚇得我下巴一錯,險些咬上舌頭。從床榻上坐起來,見殿宇中焚香裊裊,簾紗高懸,風靜影止,未曾有外人涉足。再一細看,那個叫小柔的丫頭正笑意吟吟地望着我,細眉飛翹,目含深意。

我整理了下有些褶皺的裙紗,漫不經意道:“你這小丫頭胡言亂語什麼呢,我怎麼有些聽不懂。”

小柔似乎早就料到我會有此反應,秀麗細長的眼睛彎彎,笑容甜美:“夫人不信小柔也無礙,只是公子讓小柔給夫人帶句話——逸無礙,不必掛懷。”

他說的是逸,而非笙。關於蕭逸的身世之謎知之者甚廖,她這句話已將自己的身份澄清了七八分。可我不得不謹慎,只能將話記在心裏,而不能對她有所回應。

此時紫諾端着葯回來,小柔已恢復了方才溫順乖巧的模樣,低着頭旁若無人地收拾寢具。紫諾將葯羹擱在桌上,忽見殿前守衛跪伏了一地,一身紫衣的世民神態倜儻地走了進來,一揮手遣退了眾人,言笑吟吟地朝我過來。

“瑤瑤可喜歡仁智宮?”

我捋了捋散落下來的髮絲,撅嘴道:“這山巔孤隘,一到了晚上就陰森森得。”

他將我攬入懷中,笑道:“有我在你怕什麼。”

我抱怨道:“可你總是忙,也不能時時都在。”

他的眸光幽然閃亮,流轉着潤澤的光,清晰地倒映出我的模樣,調笑道:“聽這話,瑤瑤似乎很是幽怨啊。”

我歪身捶了他一下,無意瞥到置於案桌上的湯藥,狀似不經意地拿起便要喝,卻是觸到他眸中的一抹不忍,劈手將湯藥從我手中奪過,神情淡然地說:“這要今晚先不喝了,陪我出去走走吧。”

天上星河耿耿,地上燭火熠熠。舉目望去,群山孤鶩,峰巒疊翠直觸雲霄,因御駕降臨而漫山遍野被燈火燭芒點綴着,宛如宿醉的瑤池仙子在不經意間,信手灑下的一斛星芒。

我朝陡峭的山巒下望了一眼,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崖底,“世民,你說山下是什麼呢?”

他攬過我輕笑道:“那不就是我們來仁智宮途中走過的路嗎?”

望着周圍飄渺的景色,我的目光愈加飄忽:“是呀,那就是我們走過的路,等到了目的地居高臨下之時,反倒看不分明了。就像來時的路上,舉目遠眺,同樣看不分明山上的光景一樣。”

扣在我胳膊上的手一僵,忽聽身後奔疾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世民回頭,見一禁衛跪伏在地,恭敬道:“皇帝陛下召見秦王前去議事。”

世民問道:“父皇可說是何事?”

“陛下未曾言明,只說此事事關重大,望殿下速速前去。”

我心下疑竇叢生,轉眸看了世民一眼,卻在那一瞬間睨見了他唇角微彎,俊逸的臉上一閃而過的一抹詭譎微妙的冷笑,轉瞬逝之,讓我懷疑方才只是因天光垂暗而生的錯覺。

自世民離開,我回到寢殿,卻是一夜輾轉難眠。天一亮,我就將紫諾找了來,她清艷的面上有些蒼白,道:“奴婢聽說,太子殿下夥同慶州都督楊文干密謀造反,被人告到了陛下這裏來。”

我手中的梨花玉梳應聲而落,再向紫諾詢問細節,她卻也知之甚少。這種事情,自開天闢地歷朝歷代都是屢見不鮮得,卻不曾想,因果輪迴,這麼快就輪到了李家的頭上。我拂過輕軟的垂紗,望向天邊初升的朝陽,如血般鮮妍,那些舊年逝去的人的音容笑貌彷彿依舊鮮活在我面前,因果輪迴,這世間果然還是有報應得。

自己的兒子造反,不論是勝是負,李淵都將為之付出慘痛的代價。

只是……李建成為何要造反,他是儲君,將名正言順繼承大統。而且剛剛因掃滅劉黑闥而聲名大噪,朝中擁立之人不乏其數,更深得李淵倚重,委以監國重任。按說此時,他理應求穩,只待他日李淵百年承繼龍御,為何要鋌而走險?為何?

是因忌憚世民日益勢大,對他產生了威脅?李建成向來謹慎持重,而且籌幄謀略不遜於世民,不該如此衝動出此下下策,莫非……

我陡然想起了昨夜世民唇角那抹深邃而詭異的笑,心中有了一種可怕的猜測。君子久居危牆之下,是否要擇時反擊?

正當深思中,聽身後紫諾輕聲道:“前些日子殿下曾問奴婢,有沒有覺得夫人與往常有些不同了。”

“哦?”我迎着愈加明媚的朝陽瀲灧一笑,不曾置言,聽紫諾繼續道:“奴婢覺得,夫人原本就是這個樣子,一時的迷濛改換不了一個人的本性。”

我斂去了漫不經意的笑,不得不對眼前這個美麗的女子刮目相看。她聰明、細膩,從不在人前出風頭,卻能覻見常人難以注意的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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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弦歌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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