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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捋了捋他白花花的鬍鬚,嘴裏呢喃道:“莫惱,莫惱。”隱修的臉色好了幾分,眉宇中間因怒氣而起的褶皺亦平了下去。面前熙熙攘攘涌過些許穿花着錦的侍婢,手裏捧着佳釀珍饈窈窕而過,望着她們暮夕拍了拍腦袋,“差點忘了,今日殿下要宴請太子及東宮幕僚。”

一提太子,我驀然想起上元節那晚,他面對我的神色複雜,欲言又止。

那些疑惑壓在心頭卻又無從宣洩,原本出遊的興緻瞬時減弱了不少。隱修氣消了便又恢復了他以往啰里啰嗦的性子,非要拉着我去屋裏檢查檢查頭上的腫塊。拗不過他,只好去了。臨進屋前,隱修囑咐暮夕在門前守着,若有人來了就裝布谷鳥叫。

夕陽下移,屋內又沒有點燈,略顯得有些昏暗。隱修給我搭了搭脈,旋即問我最近有沒有頭疼,我點頭。他的兩根手指在桌上滴答滴答地敲着,彷彿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沉默了片刻,他從藥箱裏取出針灸包,徐徐展開,大小粗細不一的銀針皆精光熠熠。我聽了隱修的話閉上眼睛,心中卻忐忑不安,待到感覺第一根針落入頭上時,只是有些酸癢和細微的刺疼,並沒有到難以忍受的地步,便漸漸地放鬆了警惕,身體也舒緩了下來。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正當我眯眸淺寐時,感覺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驚醒地睜開眼睛,面前燭光昏黃,兩根蠟燭默默燃燒,而窗外已是漆黑一片。

隱修彷彿累極了,額頭上儘是淋漓大汗,我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銀針已被拔了去。

“回去吧,好好睡上一覺。”他沖我說話,更像是沖我嘆息。

我抿了抿唇還想再說些什麼,隱修卻像睏乏至極地朝我擺擺手,我只好轉身往外走。暮夕還等在門口,我拎起裙紗慢吞吞地踱到門口,那聲‘我們回去吧’甫一出口,只覺黑熠熠的夜色中撩過一陣冷煞的疾風,耳邊腳步聲與冰刃利器聲交織在一起,被一股強力拖着倒退幾尺,暮夕尖銳地喊叫,我低頭睨見一柄磨得極為鋒利的刀正架在我的脖子上。

身後的人將我緊箍在前面,喊道:“再上前一步,我就殺了她。”一道極為嘶啞的男聲,像是已身受重傷的垂死掙扎。

數十個護衛迅速湧上前來,將我們包圍在中間,宗璞在最前面,看到我的臉他的神情驟然僵滯,喚過離他最近的護衛耳語了一番,那護衛火速退了下去。

“你不要心存僥倖了,行刺太子已是死路一條,又是在我秦王府內,縱然你有三頭六臂也別想逃出去。”宗璞雖看上去略有顧忌,而言辭上卻毫不退讓。

身後受到恐嚇彷彿更加緊張,勒着我的手臂驟緊,那力道幾乎要將我的脖子勒斷。我剛掙扎着哼哼了幾聲,身後傳來更為凄慘的嚎叫,我的胳膊被人拽着掙脫了黑衣人的牽制,腳底一滑卻失去了平衡,就在頭暈目眩間穩穩地落入了一個溫軟的懷抱。倉皇地抬頭,對上了那張臉,月光下的臉微顯得有些蒼白,目若鏨星柔柔地望着我,好像天塹銀河波光中含着憐惜憂鬱。身後傳來利刃出鞘的聲音,尖囂的打破了我們之間短暫的對視,我直起身看見黑衣人的瞳孔陡然睜大,似乎極為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的身邊,還未等我看明白那古怪的神情,面前寒光掠過,霎時黑衣人的脖頸處多了一道血痕,鮮血汩汩流淌出,滴落在濃稠的黑衣之上,如嬌艷璀璨的牡丹於夜間綻放,他的胳膊漸漸垂落然後仰面倒下。

我轉身看着方才救我的人,他手中薄刃尚在滴血,眸中閃過一絲難以名狀的憂戚,全然不似得手后的得意。察覺到我的視線,他怔愣地抬頭看我,墨玉般的眼睛暗納星河,彷彿有千言萬語想要對我說。

“憶瑤。”熟悉的聲音將我從古怪的綺思中換回,世民從護衛讓出的道路中走到我跟前,目光深沉地盯着我看了一陣兒,忽而轉身對着救我的人道:“多謝蕭公子救了憶瑤。”

蕭公子?宴請太子?白天的些許信息迅速湧入腦中,頭又開始痛了。

“秦王殿下客氣了,簫笙只是舉手之勞,不足為道。”他的話雲淡風輕,卻又好像飽含落寞。

世民不再與他多言,上前查看黑衣人,在我們言語時已率先查看的宗璞沖他搖了搖頭:“一刀斃命。”頓了頓,他神色複雜地看向簫笙:“依蕭公子的身手要留個活口應該不是難事吧?”

簫笙垂眸凝着地面,“是我疏忽了,方才他挾持了瑤……挾持了楊妃娘娘,臣唯恐他狗急跳牆,下手失了準繩。”

世民未言語,我心中甚為不安,生怕他會因為救了我而給自己惹禍上身。便上前攬過世民的胳膊,輕聲道:“我的頭好像又疼了。”

他垂眸看我,夜色在眸中種下了深深的陰翳,我耍賴似的靠在他的肩膀上,他順勢將我攬入懷中回頭沖宗璞道:“把刺客的屍體送到杜如晦那裏,查明身份再做回報。”而後輕聲道:“我送你回去。”

腳下傳來細碎的瓦礫聲,我低頭一看,竟是一柄摔碎了的玉簫,想起剛才黑衣人如受重創,想必是被這拋出的玉簫所傷。心底莫名的一慟,彷彿那細碎的玉簫四分五裂,不由得回頭看,幽涼的月光下他的身影筆直地站在那裏看着我們離去的方向,孤影孑然,不勝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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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寢殿,紫諾和盈珠她們本就為我的突然失蹤焦急不已,聽說了花苑裏的事情更是三魂不見了氣魄,嚇得半天沒回過神來。紫諾去給我煎安神湯,盈珠則逮着暮夕訓了半天,等她們都消停了,已是深夜了。

世民坐在凳子上看書,就在剛才紫諾她們嘰嘰喳喳的時候他就是這個動作,大概有一個時辰沒有變過。

我撲上去搶了他的書,試探着問道:“那個人是刺客?”

他的手還保持着剛才拿書的動作,不輕不重地點了點頭。

“他剛才劫持了我,要不是有人相救說不定我的脖子就被拗斷了……所以害人的人被救人的人殺了,救人的人不應該被懲罰,我說得對不對?”自認為這裏面很有道理,卻發現世民的神色越來越差,讓我的話說到最後都漸漸失了底氣。

他霍得站起身來,我將書擋在我們中間驚恐地後退了幾步,他撫了撫我的頭髮,眸中清晰的映出我的影子,那影子像一抹陽光漸漸融化了他冷硬的面容,“我真是傻,怎麼會以為你都想起來了,想起一切對着我時怎麼會有這種表情。你想護着簫笙的時候,從來都只有理直氣壯。”

“簫……?”我詫異,世民卻未讓我念出那個名字,率先堵住了我的嘴。綿細的吻溫暖而悱惻,像是要將我整個人都吸進去了似得。床前落紗飛揚,我也不知怎麼就到了這裏,只覺那些紋綉在帳上綺麗的光景都變活了,會感月吟風。這樣的世民是我從未見過得,卻是記憶里那般熟悉的存在。我看着他的面龐在我的眼前一陣清晰一陣模糊,突然覺得一種難言悲喜向我襲來,那般強烈如風,打破了辛苦勾起的屏障,將那些蒼白了的記憶如風似火地拖到了我的跟前。

但懼秋塵起。盛愛逐衰蓬。古來共歇薄。君意豈獨濃。

他對我的情義有多深,又有多重要呢?

帳外傳來侍婢壓低了的聲音,我慌忙閉上眼睛,身側的人已坐了起來,記憶里他似乎一貫便是淺眠得。被衾掀開又合上,依稀聽見侍婢說了句:“淮陽王在河北出事了……”

…………

武德五年十月,淮陽王李道玄與河北劉黑闥決戰於下博,副將史萬寶擁兵不進,致使淮陽王部全軍覆沒,李道玄戰死於下博。李唐於河北徹底敗落,洺州總管廬江王李瑗棄城西逃,各州縣再次攀附劉黑闥。

…………

秋花逐落葉的時節,盈珠將香燭與冥紙收拾妥當,前往清露寺祭拜姑姑的生祭。我與她同行,清露寺佛光寶相依舊,我跪在蒲團上,為姑姑虔誠焚香,“紫諾,再給我一炷香。”身後沒有了回聲,我站起身來,盈珠和紫諾已倒在了地上,小沙彌吹了吹手中迷香,頜首道:“蕭公子在廂房等候夫人已久。”

我隨他前去,似乎依舊是我們在長安第一次相見的那間廂房,我以為上天垂憐將簫笙哥哥帶了回來,卻不知從那時起就已經是此非彼。

甫一開門,他便上來抓着我的手急切道:“瑤瑤,從一接到你的消息我便開始安排你我相見,你之前神志不清到底是真是假,是你故意裝出來好讓李淵他們放鬆警惕嗎?”

我將手抽出來:“是真得。”垂眸沉思了片刻,道:“不過料想是隱修治好了我。”

“是這樣。”他輕輕嘆了一句,轉身垂立於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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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弦歌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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