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如何能過忘卻我們之間的過往

五,如何能過忘卻我們之間的過往

我被子裴拖來開一個我們兩人一致認為無聊透頂的會議,彼時他很無恥地說:“兮兮,反正你在家也無聊地緊,還不如和我一起去聽一聽那些老傢伙們的高深見解,學到的東西還不少哦。”尾音微微上吊,如同台灣片中略顯做作的青春美少女。

那時外公恰好在衣帽架拿一件西裝,他也轉過頭對着我笑:“兮兮,你也一塊兒來聽聽吧,外公老了,以後終歸是要靠你們這些小輩的。”

待坐進車,我看見笑得賊兮兮的子裴,想來也不是一件什麼好事。

“你這麼積極地把我拖來,真的是為我着想啊。”

“應該的,應該的,你我同為莫氏的骨血,應該一起為外公分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啊,你的耳朵也應該受些荼毒,”他咬着我的耳朵:“看外公那頭如霜的發,兮兮你也應該學着去承擔了。”然後正了正衣裝,翻開手中的文件,裝作一心在辦公事的樣子。

原本想要狠狠地扭一把子裴,但是順着他的眼神,看見坐在前排的外公,他一頭銀髮比之前又閃亮了許多,那些匍匐在臉上的皺紋也細密了不少,心裏某個地方莫名地軟了下來,半伸在外的手也被我小心翼翼地收了回來。自我踏進了這扇門,從來都是在搗亂,每一日跟在子裴的屁股後頭,充當著混世魔王,頂着外公的名頭,囂囂張張,如同橫行的螃蟹,子霖曾暗裏和別人說,我們家子兮的眼睛就連走路都是頂在腦袋瓜上的。掰着手指頭細數,我從來都沒有認認真真地為這個家做過什麼,藉著療情傷的借口,每天躲在房間裏悲秋傷春,自怨自艾,忘了時間的流逝,把外公雕刻成了微微佝僂着背的老者,他曾經能一把將我舉起來的臂膀乾瘦地也只是掛了一層薄薄的皮肉,青筋突起,還能看見血液在內緩緩流動,帶着四四拍的節奏,哐當哐當年復一年,曾經爽朗的笑聲也減淡了許多,咳嗽聲聽到的次數倒是一天躲過一天。

各部門的總監在上面放着一張一張ppt,不厭其煩地夸夸其談,所有的人都是報喜不報憂,只是着墨於取得的成績,而對於不足之處,總是一筆帶過。倘若真的犯了什麼錯誤,部門之間總是在踢皮球,盡量推卸責任。

那些數據脫離夸夸其談的ppt,幻化為虛無,自左耳進了之後,還未來得及在全身蹦躂一圈,便從右耳溜了出來,毫不留戀。總監們拿着激光筆揮灑自如,滿臉紅光地在介紹一些虛幻的藍圖,或者是相互恭維一番,以便得到更虛偽的高帽子,身上的襯衫緊梆梆的,扣子似乎一不小心便會飛射而出,露出圓滾的肚子,和一層絨絨的汗毛,宣告着其實坐在這裏頭的也不過是進化得稍微完整一點的猿猴。

空調吐出的冷氣也無法給這些發熱的頭腦降溫,只是莫名地升了些許,各式各樣的香水味混雜在令人窒息的空氣中,使人的頭腦昏昏沉沉的,不知所云。

我一臉嫌惡地看着無比認真地玩着手機的子裴,我敢發誓,他當年念書的時候,也不曾這般專心致志,於是出於報復心,狠狠地踩了一下他的腳,卻不曾料到,他似是已明白我的小心思,在我伸出腳的時候,轉了一個身,就在這電閃雷鳴的瞬間,我的腳踏了個空,高跟鞋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咔噠”的響聲,台上正在侃侃而談的銷售部老總停下的橫飛的唾沫,一臉猶疑地往我這個方向看,手中的激光筆射出一道紅色,停留在79%的數值上,那是西北區的銷售業績,只差那麼一點,便可以達標,或許只要多收100萬的銷售收款,亦或許只要折扣率稍微往上提高那麼3個百分點,或許,只肖少吃那麼幾頓大餐,少報銷幾次花銷,那個紅色便會蹦躂成為白色,只可惜,這個世界上,最遺憾和最假惺惺的詞彙便是“如果”這兩個字,於是,79%這個數據只能猩紅一片,突兀地投射在銀幕上,供所有的人提出質疑以及聽不見的嘲諷。

我摸了摸鼻子,故意裝作沒有看見那些飄過來的眼神。估計那些人的心裏已經裝滿了一個大大的問號,這個灰溜溜地跟着子裴進來的女人是誰?然而表面上,誰都裝作一副瞭然於胸的樣子,一個一個和我點頭微笑,彷彿我們已是舊識,這便是另一個假面吧?必不可少的虛與委蛇。

外公還沒有對外公佈莫子兮已經回國的消息,所有的人都認為莫氏的四小姐遠在法國,在巴黎西下的殘陽中和碧眼金髮的男子約會,在蔚藍海岸邊曬着陽光浴,吃着夾着牛肉的三明治或者是漢堡配薯條,再加一杯冰的可樂。

“繼續。”外公清了清嗓子,只是餘光掃了我一眼。

我對着他做出純屬意外的手勢。

銷售部的總監虛撫了一把汗,啜了一口茶水:“這一次西北區沒有達到銷售業績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地震的影響,那邊的物流無法及時將貨物運出,因此導致銷售額達不到本月初的預算。”接下來他所說的那些所謂的保證又如浮絮般飄散過我眼前,連進入耳朵的時間都沒有,直接散在空氣中。

我對着子裴扮了一個鬼臉,他對着我眨了眨眼,壓着聲吐出“無聊”兩個字,我點點頭,表示贊成,便埋下頭,抽出一張紙,自顧自地塗起鴉來,畫著畫著筆尖就出現了一尾蛇,露出兩顆獠牙,心下不由得一陣煩悶,利落地拿起筆,狠狠地抹去,劃破了脆薄的紙頁。我怎麼就畫起了高顯的生肖,那尾蛇,像極了當初他生日時,我和他一起逛周生生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也是如這般盤着身子,樹立起上半身,彷彿正蓄勢而發,想要捕食獵物,那時我和他同時看上了這款飾物,高顯說,他看中便是這尾蛇兇猛的樣子,彷彿是君臨天下,唯我獨尊。而我想的,不過是以後他把這擺飾放在床頭,每一天睜開眼看見它時,便會想起和他一起精挑細選的我,還有我們的愛情。

有時候,我所記得的不過是一些零碎的片段,某些微不足道的細節,譬如,風從河面上吹過,撩起依依楊柳款款而舞,又譬如,細密的雨絲淙淙地落在屋檐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或者清新的泥土味裹着綠草鮮嫩的氣息在春風中迴旋,又或許是枯黃的落葉從枝頭盤旋而下,如同折了翅的蝴蝶,翩躚在空中。或許我早已不記得那個對着我一顰一笑的男子,和那些怦然心動的瞬間,然而卻不曾忘記颯颯的秋風與歸根的落葉,還有那些飄散在風中的話語,清晰的如一把銳利的刀子,帶着那些清晰的印象和一個朦朧的背影切割我的肌膚和細密的神經,將痛楚無限地放大,一次又一次帶着一個名喚作“似曾相識”的詞來造訪我的記憶,翻陳出新,變幻出意想不到的場景,一刀一刀捅進表面已結痂的傷口,撥劃出模糊的血肉和依舊清晰如昨的往昔。

晚上,翻出花花綠綠的指甲油,把每個手指甲都塗抹了一遍,學着電影中的佛祖,雙手合十,然而無論如何都無法拈花而笑,指尖也開不出純白的蓮花,只有五光十色的指甲,在慘淡的熒光燈下流轉着熒熒的慘綠色。

洗甲水散發著刺鼻而又熟稔的氣息,細細抹上一層,所有的色澤都消失殆盡,只余薄薄的一層粉色,宛若新生。

看吧,再如何強勁的洗甲水,還是除不去頑固的漬,總會留下些什麼吧?或許在我一點一點抹殺他的存在時,他早已留在骨髓深處,不請自來,劃下深深淺淺的痕迹。也許只有刮骨療毒,才能徹底清除,也許毒素早已侵入肺腑,再也剔除不盡。

現在陽光正好,微風不噪,花兒也未開到茶蘼,然而我卻無法邁動雙腿向你奔去,只因月老已早不在仁慈地讓我們相惜,或許,月下老人他從未曾將紅線繫於你我的指尖,不然,怎會薄弱如斯,脆弱至此?

今晚的夜色太過於撩撥人的心緒,那股酸水可勁兒地往外溢,怎麼堵也堵不住,也罷,有些事,竟然拼勁了全力也無法阻止,那麼就讓它來得更為猛烈些吧。

我在月色下蓮步輕移,任往事將我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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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歲當開墨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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