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醒過來之時,是在一間陌生的房間,劉宿睜開酸脹的雙眼,入目的是她那久不見蹤跡的雖非師兄但勝似師兄的兆繹哥哥。
劉宿這已經是七八年沒見過他了,自從他在新亭酒會上說出那一番豪言壯語之後,師父就不許他再踏入齊國,身邊的兩個姑姑也對此諱莫如深,劉宿此時見到兆繹,竟有些難以相信。
“姑母教你的武功都白費了,幾個三腳貓功夫的刺客就能把你逼下懸崖?”
劉宿落下懸崖以後,那些刺客猶不死心,下來搜尋過,只是不巧,誰能料到得了師父畢生真傳的兆繹在此。
劉宿往日與他的感情其實也不過是點頭搖頭,一是氣師父把所有絕學都教給了兆繹,二是氣師父對兆繹比對自己溫柔上千萬倍,三是兆繹與劉宿年紀相差甚大,難有話題。
劉宿坐直身子,冷哼一聲。
“劉行呢?他隨我一起落下來的。”
兆繹俯首看着劉宿,面容冷硬,語氣漠然,“姑母出海前有話托我傳給你。”他看着劉宿,目光戲謔,“姑母說,她將懸音琴交給你,希望你能擔負起玉屏一派的擔子,她不求你稱霸武林,也不要你權傾天下,只要你處世自安,無愧天地。”
劉宿心中的怨氣更甚,想到自己奔波了大半個中原,趕去少雪城為師父送別卻連一面都沒有看見,而這個明明不是師父徒弟的人,卻能夠親自為師父送別。
“師父的心思我自小記在心中,無需你多嘴傳話我也知道師父的想法,我問你,劉行在哪裏?”
劉宿掀開被子,從床上爬起來,她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換過了,但劉宿絲毫不擔心是兆繹多手幫她換的,兆繹這人討厭雖討厭,但終究有那幾兩人品。
劉宿不理兆繹,出了房間才發現自己是在一艘畫舫上,轉身看着跟着她緩步走出來的兆繹,“他沒事吧?”
兆繹挑眉,不置可否。
劉宿正氣的火急火燎的時候,劉行慢吞吞的從一側走出來,他只不過是嗆了幾口水,遠沒有劉宿那麼嚴重,是清清醒醒的跟着兆繹登上畫舫的,同時也見識了兆繹高強的近乎詭異的武功。
劉宿看見安然無恙的劉行,心裏也安定下來。
只是她一個人,也許還可以在那群刺客中拼一拼,但是多了一個劉行,這個險遠沒有跳河保險,只是她忽略了自己的並非熟識水性,反而是自己拖累了劉行。
在與清江之上的平靜相比,遠在千里之外的中都長安宮裏,遠非如此的靜默,少年皇帝疊坐在空曠的崇政殿裏,目光空洞,神情萎頓。
薛雁隨坐在輪椅之上,看着身前兩丈之外靜靜的站立着的林關葭。
她已經褪去了少女時期的青澀柔弱,取而代之的是明麗和麻木。從劉翎稱病不朝開始,整整過去的大半年裏,薛雁隨對林氏毫不留情的打壓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機。
林氏的族長,林關葭的父親已經在這漫長的博弈里耗得卧病在床,朝中無人不知駙馬已經放縱夠了林氏,如今拖着,不過是存着貓戲老鼠的心思。
林關葭緊緊抿着的唇顯得有些蒼白,她上前一步,卻在薛雁隨隨意的一眼中心頭一顫。
“本宮今日是有要事要與駙馬相商。”
薛雁隨漫不經心的看着她,唇間是慣有的邪氣笑意,整個人身上一種讓人不敢靠近不敢違背的氣質,放佛你只要說一句反對他的話,這個一直溫和淡然的男子就會扼住你的喉嚨,叫你難以呼吸。
“臣也希望是真的有要事。”
他說得很慢,眼神卻透露出他的漫不經心。
林關葭深吸一口氣,從袖中掏出刺客在山上撿回來的玉珏,以及一截陽平公主的衣袖。
從她拿出這兩樣東西開始,薛雁隨的眼睛裏便湧出一股陰沉,他轉動輪椅上前,伸手拿過林關葭手中的東西,仔細的看了一遍之後,抬頭看着林關葭。
這是第一次,也應該是最後一次,他這樣鄭重而又專註的盯着林關葭,似是研究她,又似是在毫不忌諱的窺探她。
林關葭在這樣的注視中,緊緊抿在一起的唇開始顫抖,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薛雁隨平淡的眼神中感到恐懼,她唯一能夠想起的,就是他曾經拒絕過自己。
林關葭在他的眼睛裏,慢慢找回自己,強自鎮定的說道:“陽平公主在本宮這裏,只要駙馬肯放過我們林家,公主必定完好無損的回到駙馬身邊。”
林關葭的心中,既期待着薛雁隨答應自己的要求,又希望薛雁隨毫不在意陽平公主的死活,直接拒絕。
薛雁隨的手指在那塊玉珏上輕輕摩挲,這並不是他的那一塊,他的玉珏早就丟進了淑芷殿前埋在樹下的那壇酒里,而這一塊,與他的那塊一模一樣,是阮雲長的。
他嘆了口氣,將兩件東西都放在袖中,轉動輪椅後退一步,微微凝聲說道:“若公主不能平安回來,臣雖不才,但並竭盡全力,只求林氏三代之間皆能挫骨揚灰。”
林關葭身體一顫,看着逐漸遠去的薛雁隨,端莊的面容破裂,露出憤恨的神色,低聲斥罵道:“一群廢物,若是被他發現我騙了他,只怕這禍害要攪得中都上下不安。”
她抬起頭,臉色已經恢復如常,對在身邊服侍的蘆衣吩咐道:“去將影妃找來,覆巢之下無完卵,也該她出力的時候了。”
她往昭陽殿走了幾步,轉身問道:“皇上在何處?”
“皇上此時應該在崇政殿。”
林關葭點頭,目光微涼,“讓影妃不必來見本宮,皇上若知道陽平公主失蹤的事,只怕十分需要影妃陪伴,駙馬監視再嚴密,總不能不讓皇上召幸妃嬪吧!就然林家要亂了,索性一起亂吧。”
她壓低聲音,在蘆衣耳邊吩咐道,“那支空心的梅花簪子,拿去賞給影妃,她會知道怎麼做的。”
劉宿有本事哄着劉翎戒了毒癮,那她就有能耐讓劉翎再染上。本來就因為服食過神仙散,所以心情一直鬱郁,且有有些沉默寡言,如果突然讓他知道劉宿失蹤了,再稍加引誘,除了繼續服食神仙散,還有什麼辦法能夠排解劉翎心中的痛苦呢?
想到這裏,林關葭唇間的笑意愈盛,她知道如果陽平公主落下懸崖沒有死,她一定會想辦法聯繫薛雁隨,那麼薛雁隨那裏至多瞞得過十天,再短不過三天而已,她唯一能夠緊緊利用的,其實是避居在崇政殿不出的劉翎。
林家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她所費盡心機的,不過是儘可能的將能拉上的人一起拉上,共赴黃泉。
她坐在鳳輦上,雙手放在膝上,想着如果那年薛雁隨答應婚事,那麼自己此時應該是天下女子都艷羨的薛夫人,沒有官職,沒有侯爵,可是只要提起他的名字,整個天人都會退避三舍的薛雁隨的妻子。
如果不是他拒婚,林關葭的手指攪在一起,垂着眼,神思飄遠,她甚至有些時候不能記起在崇政殿裏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卻常常躺在昭陽殿的床上想起在長街上攔下薛府馬車時初見薛雁隨的光景。
沒有陽平公主該多好,即便薛雁隨不喜歡自己,憑藉著父母對自己的厚望,她也可以等着薛雁隨看到她的好。
陽平公主只要一直喜歡那個什麼小阮不就好了,既然不喜歡薛雁隨,為什麼又同意嫁給他。
林關葭微眯起眼,抬眼看着雙手上華麗的套甲,半抿唇表情隱晦,她必定得讓劉宿悔不當初,就算林家馬上就要傾覆,她也要拉着劉宿一起。
“娘娘,到了。”
蘆衣的聲音響起,林關葭抬眼才看見昭陽宮已經到了。
她剛一下輦,身邊的宮人就悄聲的在她耳邊告知,林太妃來了。
林關葭並不在意的勾了勾唇,步態雍容優雅的走近昭陽宮,看着林太妃臉上陰沉的表情也沒有畏懼,全然已非當年那個唯林太妃是從的小女孩。
“不知母妃今日為何而來,可用過早膳了?”
林太妃眼光一閃,“皇后一大早去哪裏了,你也有些時日沒來向哀家請安了。”
林關葭燦然一笑,轉身在一側的矮榻上坐下,道:“母妃,近日家中人人都是焦頭爛額的,兒臣忙於此事,便沒有空去向母妃請安。”
她拿起茶杯,在鼻間聞了聞,對林太妃沒有一點恭敬之意,“母妃若是閑得慌,不如多養養魚喂喂鳥,也免得心裏悶得慌。”
自她小產之後,林太妃提出為劉翎選秀,又親自讓二叔送林關影進宮,她們姑侄的感情便一點也不剩了,所謂的親情,在一塊執掌後宮的鳳印中,哪裏經得起消磨。
“葭兒,你聽姑母勸,收手吧。”林太妃幽幽說道:“這後印由你掌管,姑母過完這個年就搬去清泉行宮,你如意了可好?”
林關葭蹙起眉,有些嗤笑的說道:“母妃說笑,我能如什麼願?我們林家都快被人消耗殆盡了,我能風光到幾時?母妃是皇上生母,自是有倚仗的,住到那深山裏避一避也就過去了,只可憐我那老父親,如今都還倒在病榻上起不來。”
她喝了一口茶,目光淡泊的看着林太妃:“母妃莫不是忘了,我父親說您當年在昭元帝的后宮裏還不如一個歌伎得寵,如果不是家族舉家族之財力為你求到了一個皇子,您又怎麼可能有今日這樣安逸無憂的生活。母妃,人最擅長忘本了。”
林太妃目光閃爍,似乎回想起年輕時候的事,蹙着眉,過了許久閉上眼睛,淡淡道:“你祖父去世時,我握着他的手,答應他,一定會幫助你父親壯大我們林家,我這輩子已經去一大半了,能為林家做的也不多了,但凡我能力所及,我都會不惜一切代價維護林家。”
林太妃垂着眼,長長的睫毛在她眼下一片陰影,她的容顏雖未顯老態,但是此刻,她的身上的氣質確認覺得這是一個歷經滄桑看盡悲歡的老者。
她抬眼看着林關葭,目光算不得溫和,但比起往日的勾心鬥角,實屬良善,“關葭,你我都是家族的嫡女,又同是劉家的媳婦。自先皇駕崩,昭惠太后掌權到如今,我已經沒多長日子了,倒是你,翎兒沒了,你是他的皇后,你當如何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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