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已識愁滋味(一)

少年已識愁滋味(一)

陽平縣府的馬廄,那是她記憶開始的地方,母親曾在那裏喂馬。

醒醒,是母親為她取的小字。

這名字無端的古怪,後來有人給她解釋,說,這是母親希望當年的自己是清醒的,不必淪落到今天的境地。

卞賽不知道母親在生她之前,過着怎麼的生活,但想來,總比現在好。

問過母親,但她沒有告訴她過去的經歷。

母親說,她不曾後悔,因為有卞賽。

晚霞滿天的時候,她提着一隻大木桶,走走停停的回來。

母親瘦弱,身量較普通女子修長,肌膚因為常年暴晒變得干黃,但是她說話的聲音如同黃鸝,行走的姿態恰似舞蹈,一顰一笑一蹙一悲,無人能得她三分風彩。

那木桶的重量幾乎超過了她,但卞賽幫不上忙,只能靜靜的坐在一旁,就已經是幫了母親的大忙了。

她們之前還去過別的地方,但沒有人肯收留。

人們都說,母親得罪了權貴,被貶謫為奴隸。

終於到了陽平這個地方,有人肯讓她們留下來。母親說,雖然日子過得苦,但總算不必再東西飄零了。

陽平,是母親出生的地方。

卞賽的母親是整個陽平最美麗的女子,她們寄居在這裏,便常常有不知實情的人來打聽,後來漸漸人少了。

比起這些事,卞賽更喜歡和王大人家的大公子一起去抓蛐蛐。

王大人就是肯收留她們的陽平縣縣令,他家的大公子雖然力氣很大,卻笨笨的。

但是卞賽不敢欺負他,他有一個厲害的母親。

“醒醒,我們該走了。”

那天晚上,母親把她叫醒。

卞賽就知道了,又該搬家了。

這樣的事情,卞賽雖記不清楚,但仿似已經歷過許多回了。

她不在乎去哪裏,只要母親還和她在一起,只要母親與她永遠不分開。

那天,母親汲水回來,王大人趁母親喂馬的時候,對她動手動腳。

母親雖然只是弱質女流,但是絕不是女蘿,依附於人。

那王大人是貪慕母親的容色,才會那麼好心的收留她們。

這世上真正好心的人幾乎是沒有了,但卞賽不厭惡王大人。

善與惡,本就不必去分得太清楚,他能給她和母親衣食,卞賽便會感激他勝過自己的生父。比起那個不知身在何處的父親,王大人至少還給過她一碗飯一張床。

“喂,臭丫頭,你要去哪裏?”

糟了!被王溉發現了,這麼晚了,他竟還沒睡。

他和他娘一樣,有雙厲害的眼睛,卻偏偏長在肥膩膩的臉上。

他緊緊的盯着卞賽,“你跟我走,快點,我娘派了人過來。”

“夫人派人來做什麼?”

王溉才發現母親站在陰影處,一時間居然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了,等他緩過氣來,他着急的推卞賽,把袖子裏藏的銀子塞給她,臉紅了,怪不好意思的說:“傍晚的時候,我爹在馬廄···我和我娘都看見了。你們快跑吧,我娘的人這就要過來了。”

母親僵了僵,抓卞賽的手握得特別緊,她屈身,行了一個鄭重的禮,卞賽也跟着母親行禮:“多謝大公子之恩。”

說完,母親就拉着卞賽匆忙而去。

母親褪色的裙角在夜色里翻飛,歷經滄桑,卻是這般的美麗。母親去世在另一個晚上,那是一個落滿白雪的冬夜。

卞賽與她從陽平一路西行,打算去西邊的齊國。

母親說,那裏有她的朋友。

但是從陽平離開的時候,母親一路上奔波,病倒了。

王溉給的銀子不多,他不過是一個孩子,能有這份心已實屬難得。

那份銀子給母親抓了一副葯,便盡數花光了。

我們不得不在滄州暫時停留,和乞丐擠在破廟裏,靠乞食為生。

日子最難過的時候,母親終於拿出貼身戴的玉墜當了,那枚玉墜為我們換了一頓略為豐盛的晚餐。

我們吃着饅頭,還有一片薄薄的豬肉。

就在那時候,我的母親死了。

她蜷縮在角落裏,含着笑看我吃東西,過了好久,都沒有再動一下。

我聽見有一個女人說:“小姑娘,你娘去了。”

我嚼着那塊豬肉,覺得酸澀,好像那塊豬肉已經懷了,不能再吃了。

我母親這樣的美麗,怎又這般凄涼的走了。

不,那時的我,尚不懂凄涼這個詞。

我只覺得徹骨的冷,比在寒冬飄雪的街頭乞食受盡路人的白眼還要冷,比在爛泥地里趕路淤泥讓我的腳發爛還要痛癢難耐,我覺得此生也要同母親一塊盡於此了。

我把冷硬的豬肉咽下去,我說:“娘,你不要醒醒了嗎?”

母親手裏的半塊饅頭被人搶去,我知道她是想留給我的。

可我實在吃不下了,搶去就搶去吧。

反正,我最重要的,已被上蒼搶奪去了。

我縮在母親冰冷的懷裏,我拉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搓着她的手。

滄州的冬天,太冷了,我不想讓母親身體冰涼。

過了好久,有個人走近我的身邊,把烏黑的饅頭塞回我手裏。

一場爭鬥過後,那半個饅頭已經又硬又臭了。

“拿好。”

那是一個比我大幾歲的男孩,他陰沉着臉色,額頭和嘴角都流着血,臉上還有着污垢,但一雙眼睛亮得出奇。

他和我們一樣住在破廟裏,似乎也是才搬進來不久。

“多謝。”我拿回饅頭,母親教誨我無論何時都需進退有度,不可失禮,哪怕此刻,我喉嚨哽咽,不願說別的話,可我還是要說一句多謝。

男孩的手上全是冰裂的傷口,原本的皮膚已經不可見。

“小阮,好了就過來。”

那個女人在角落裏生起了火,烤着兩個乾癟的地瓜。那些人可不敢搶他的食物,儘管他只是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孩子,可他發起狠來總是拿石頭狠狠的砸人的腦袋。

他走過去,從火堆里拿出一個,又走回我面前,拿走我手裏的饅頭,把地瓜用乾草套了個圈,再遞給我。

“小心燙···”

“小阮,過來!”

他頓了頓,“你以後跟着我吧。”

------題外話------

這是豆奶的新坑,存稿已經完結了,所以不用擔心斷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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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郎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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