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鴻雁托書悲難泣,憶及往昔情意深
瓊奴陪着我回房,正閑走着,我見一家丁手裏拿着東西,朝東廂走來。他看見我,施了禮,道:“見過小姐。”我喚他起來,問道:“是要送東西過去嗎?”他低頭答道:“是,是封給夫人的信。”我點點頭,讓他去了。
自我記事起,就知道每隔一月,娘都會收到一封來自京城的信。至於是誰寫的,誰寄來的,我一概不知。娘把這些信藏得很好,也從不和我提起,我也就當作不知道,從未問過她。
回到屋內,在香爐里捻了撮沉水香,取了琴來,伴着窗外滴答雨聲,輕輕撫着。瓊奴坐在一旁伴着我,也不說話,只認真聽着,她是最知道我的。
二更天時分,瓊奴準備伺候我歇息了,卻聽得門外傳來叩門聲。瓊奴應聲開門,回來道:“夫人差人傳話過來,喚小姐您過去。”天色已經很暗了,往常娘絕不會這麼晚喚我過去,今日怕是有要緊的事。我忙起身,吩咐瓊奴幫我穿衣綰頭。
我和瓊奴趕到娘的卧房前,我吩咐她在門外候着,自己推門進去。滿室通明,娘正坐在桌旁,提着個玉酒壺,自斟自飲,見我進屋,也不喚我,只衝我一笑。我忙上前,喚道:“娘。”她眯眼看向我,醉道:“貞兒,你來啦!來陪娘喝酒。”我見她喝得多了,伸手奪過她的酒壺,微嗔道:“娘!別喝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見我要拿走酒壺,甚是不肯,忙彎起胳臂將酒壺護在懷裏,口中道:“讓我喝,你讓我喝。。。”我見她已露醉態,便上前一步,打算將酒壺奪過來,她卻是死死護住。幾番爭奪中,一封信從她袖中掉落出來。我認出那是今晚家丁送來的信,現在娘如此這般,定是這封信的緣故。我便也不與她爭那酒壺,俯身拾起那封信,取出后展開,讀了起來:
“芙兒:
提筆作此信,忽憶及,你離京已十載。嘆浮生若夢,轉眼你我早已是鬢含霜雪。
你離京時,托我一事,我應了你。十年來,每月修書一封,述及他近況。我知你心中仍舊惦念,分毫不差當年。
可惜世事無常,造化弄人。我雖許諾與你,而今卻不得已食言。你讀此信時,瞻兄已是碧落黃泉。
月前,朝堂上議及皇帝親政之事,瞻兄力主還政於帝,聯合眾大臣上表,奏請太后還政。因首輔進讒,太后盛怒,將瞻兄及家眷囚於天牢。三日後,宮中下旨,瞻兄斬立決,家中男眷發配塞北充軍,女眷沒入掖庭為奴為婢。
我雖多方努力,奈何無用,只得眼睜睜看故人含屈而亡。所能做的不過是託人收其屍骸,暗中埋葬,使其入土為安。
我知你待他,心如匪石,不可轉也。見此信,你定萌生去意。我不願多費口舌,苦勸於你。只求你,念在往昔他待你那般,念在貞兒年幼,保全慕氏這一血脈。萬不可一時傷心,做傻事。若你執意,只怕瞻兄九泉之下亦不能安心。
望珍重。
啟晟書”
墨字小楷,句句跌落在我心上。我手一抖,信紙滑落。慕氏,血脈,京城。。。勾起我腦中那遙遠的回憶。依稀記得稚子時,娘常喚我的名字不是現在的“萬貞兒”,而是:慕貞兒。記得十年前,也是這樣的煙雨時節,娘帶着我離開京城,乘船回到揚州。如果說,我爹爹並不是像娘說的那樣,已經過世。如果我的名字叫慕貞兒。那,那信中的那位被處斬的瞻兄便就是我的爹爹。
這一切太為混亂,我沒有辦法用這零碎的回憶和這封信拼出一個事實來。知道這一切的,只有一個人——娘。
她仍舊顧自飲着,一行清淚無聲滑過她的臉龐,她面上帶笑,也不去拭,任由淚沿着尖削的下顎垂落,滴在杯里,和着辛辣的酒一起飲盡。
我看着她,心裏一陣酸楚,我知道她心裏難過。娘長的極美,出塵脫俗,人淡如菊。來到揚州這麼些年,不是沒有人托舅舅來提親,可每次娘都是淡然一笑,不作理睬。到閑時,她總會取一把琴,朝北而坐,拈弦細撫,不彈別的曲子,每次都是那一首:《奴帶笑》。她也不親自教我奏琴,從外頭請了個老師來。我初學琴時,就聽老師贊過她的琴藝,說宛若仙樂。我央她給我彈一首,她便奏了《奴帶笑》與我聽,我不肯,求她換首曲子,她卻恍若未聞,只淡淡一笑,道聲:“娘只會這一首。”現在想來,許是與心中的那位瞻兄,我的爹爹有關了。
娘是個堅強的女子,很少如此哭泣。我見她今夜如此,只得按下心中的傷痛和疑惑。吩咐門外的瓊奴去沏盞茶來,走到娘跟前,俯身喚道:“娘,別喝了,待會喝口茶醒醒酒,貞兒伺候您歇下,有事明日再說。”
她看着我,口中含糊道:“貞兒。。。不,不,你是瞻郎。”說著已是淚如雨下,她伸出手,撫過我的臉龐,嘴角笑道:“瞻郎,你還記得嗎?‘長安一夜萬花開,偷摘與奴戴,瓊液共飲,坐看織女牽牛星。杏眼流波金步搖,人較花兒嬌,垂首低顧,此生莫相負。’當年韶華時光,你為我作的詞,你還記得嗎?此生,莫相負!你怎忍心拋下我,獨留這塵世!”
她撫着我臉龐的手不住的顫抖,大滴大滴的淚珠滾落,卻再也哭不出聲音來,只有低低的嗚咽。我抱住她,任她癱倒在我懷裏,淚濕衣襟,我下顎頂着她的肩,淚也無聲而落。
不知過了多久,娘在我懷裏無聲睡着。我喚了瓊奴,一齊服侍她睡下。經過今晚,我已是毫無睡意。瓊奴將手中已涼了的茶放下,又換了盞熱茶遞與我。我看着她,勉強一笑,牽過她的手,涼的很,我幫她捂着,道:“你不必在這陪我了,在外面站了大半夜,早點去歇了吧。”她笑了笑,握住我的手:“小姐,我陪着你。”
我拿起那封信,對着燈火,一遍又一遍的讀着。看得眼酸,我起身,見一旁的瓊奴坐着睡著了,取了床錦被替她蓋了。推門而出,一陣涼意襲來,我掩上門,憑欄遠望,空中沒有星斗,只一片墨黑。這夜靜的,聽的見雨打在芭蕉葉上又滴落地的聲響。我朝北望去,看不見邊際,那是京城的方向,娘心中惦念的那個地方,埋葬了一段故事的地方,‘人較花兒嬌,垂首低顧,此生莫相負’。
一早娘就醒了,見我在她屋裏,心疼道:“貞兒,你昨夜一宿沒睡嗎?”我搖搖頭,伺候她起床,洗漱完,我拿起梳子幫她梳頭。她看着銅鏡,道:“幫我梳飛仙髻。”我依她所言,將手中青絲反手一綰,斜於兩側,似仙若飛。兩人靜默無言,窗外兩隻黃鸝結伴而鳴,婉轉輕揚。一旁婢女碰上花盤,我揀了朵嫣紅杜鵑給她插上,她擺擺手,喚道:“喊她們去摘了瓊花來。”我知道她心中所想,待簪好素白的瓊花后,我又取了幾隻素銀釵子給她戴上。
打扮妥帖,我看着她,欲將事情問個明白,遂輕喚道:“娘。”她打斷我的話,道:“貞兒,去把娘的琴拿來。”待我取來琴,她依舊朝北而坐,低首,信手撫來,琴音低婉,依舊是那首《奴帶笑》。梨花欲語淚先落,撥琴轉*還濃。我低吟道:“長安一夜萬花開,偷摘與奴戴,瓊液共飲,坐看織女牽牛星。”娘接道:“杏眼流波金步搖,人較花兒嬌,垂首低顧,此生莫相負。這是你爹寫給我的詞,轉眼十年,詞仍在,人卻亡。”琴音驟然一抖,卻又回復。她繼續道:“那封信想必你已看了,本不該瞞你的,只是當時你還年幼,又隨我離京來到揚州,往事不願與你提起,徒增你心事。今日,也是天意,我便將所有的事全訴於你。”
時光交轉,琴音復鳴。
“我本是揚州人氏,家住在城南橋下。因家貧,五六歲時父母便將我賣與他人,後來幾經轉手,我被買到京城一家青樓里。到那時,我已忘了自己的名字,只記得姓萬,鴇母便給我取了芙兒這個名字。因我容貌出眾,鴇母分外看重,便請人教我琴棋書畫,吟詩作對。不過三五載,我便名動京城,上至王公貴戚,下到富商巨賈,為了見萬芙兒一面,皆是一擲千金。我生性倔強要強,雖流落煙花,卻不願任人玩弄,所以只做雅妓,陪人賞畫作詩,撫琴品棋,絕不以身侍客。鴇母雖不願,但奈何我以死相逼,她又不願失了我,做賠本生意,所以也不敢強求。
那時的日子過的甚是舒服,雖不是吃遍山珍海味,穿遍綾羅綢緞,卻也是錦衣玉食。身邊又有一群豪門公子簇擁,為了我,視金如土。唯有一事,便是不知情愛為何物。也見過那文人騷客,風流俠士,聽過那“只願君心似我心”般的誓言。心中卻是知道,他們待我,不過如觀花,趁着容顏姣好,花顏正茂,便駐足相看,欲採下藏入袖中。但待到花朵枯萎,容顏盡損時,怕只剩下擲落塵泥,提履踩踏之心了。又哪裏配稱得上愛呢。
直到我遇見你爹。那一日,啟晟領了他來,喚我撫琴,他一襲月白錦衫,臨窗而坐,遺世而獨立,也不說話,只靜靜飲酒。一曲奏罷。他劍眉一挑,笑道:“姑娘好琴藝,只是縴手弄琴,卻彈錯一闋,本該轉低,姑娘卻撥了高弦。”我臉上一紅,剛才自己就發現彈錯了,只是尋常客人定是聽不出來的,不想他卻如此專心於琴音。我羞道:‘讓公子見笑了。’他卻道:‘哪裏,是我吹毛求疵,姑娘之曲宛若仙樂,是小生有耳福。’說著起身,笑道:‘小生今日還有事,就不叨擾姑娘了,告辭。”
他走後,啟晟告訴我,他叫慕瞻,是當朝吏部尚書之子。
自那日後,我腦海中就一直出現那樣一個白衣男子的身影。三日後的夜間,他再次造訪。這次,他一個人。他心情似乎不好,聽完曲子,他揮手,朝我到:‘芙兒姑娘,可否陪在下飲幾杯。’我走至他跟前,舉起酒杯,笑道:‘有何不可。只是,不是在這裏。’他抬起頭,看着我,一雙明澈雙眸,道:‘哦,姑娘可有好的去處。’我道:‘當然。’
行至門前,他跨身上馬,看向我道:‘是不是要幫姑娘雇頂轎子。’我不禁大笑,道:‘公子說笑了,哪用這麼麻煩。’說著我向他伸出手去,眼鏡直視於他。他略一遲疑,接過我的手,扯我上馬,雙腿一夾,策馬而去。
我側首向他道:‘東郊有家農戶,家裏自釀的酒最是香醇。’他聞言一笑,一排整齊白牙,朝我道:‘你如何知道?’我笑道:‘那年隆冬,我換了小廝裝扮,駕馬出城尋梅。到那山腳河畔尋着紅梅,卻不想迷了方向,幾番找尋原路不得,便敲開了農戶的門。他給我指了方向後,見我因天寒,凍得發抖,便端出自家釀的酒,叫我暖暖身子。那酒甘美醇和,尾淨餘長,實在難得。我便掏錢買了幾壇,帶了回去。’他聽了,笑道:‘倒是機緣巧合,塞翁失馬。’
買了酒,一路駕馬到京郊伽藍寺。我翻身下馬,朝他笑道:‘好了,就是這裏了。’他略微有些驚訝,道:‘伽藍寺?’我對他驚訝表情很是滿意,笑道:‘正是。’他看着我,微微一笑,將馬拴好,準備去敲寺門。我忙攔住他,道:‘別,這樣可不就掃了興緻。’他又是疑惑,又是好奇,道:‘那如何進去。’
我牽過他的手,道:‘隨我來。’兩人走到寺外的圍牆邊,我朝他上下擺了擺手。他很是疑惑,我見他不懂,笑道:‘快點趴下啦。’‘趴下幹嗎?’‘給我墊腳啊,不然如何進去。’他雖不是很懂,卻依我所言,俯下身子。我踩着他的肩頭,爬上圍牆,縱身一躍,跳落院中。
我在院中尋來一條粗繩,拋出牆外,喊道:‘你用這繩子爬進來。’話音剛落,就見一個白影落在我身邊。他理理衣衫,四周環看,贊道:‘果然是別有洞天。’藉著月色,滿院桃花悄聲綻放,素芬暗香,點點瑛紅,若美人鉛華洗凈,永恆而放。
我取出酒罈,席地而坐,拔開酒塞,朝他道:‘芙兒雖不知公子為何煩惱,也不知如何可以為公子解憂。但卻可陪公子賞花飲酒。’說著仰頭,灌了一口。他也坐下,也拿起一壇,和我對飲。兩人觀月賞花,品酒閑談。見他心情略微舒展,我心下便也寬慰許多。
那以後,他每日都來找我,或聽我撫曲一首,或飲酒作詩,或駕馬閒遊。他從不和我說心煩之事,我也從來不問,但我知道,世家公子所心煩的不外乎仕途和家族吧。我知道,我已經喜歡上了他。我亦知道自己的身份,愈是來得不易,愈是珍惜。
如此相處半載,有一日,閑談時,他和我提及,他爹要幫他納妾,是永州知府的女兒。我笑道:‘你可享齊人之福了。’他卻苦澀一笑:‘何福之有,這不過是我的爹仕途上的一步棋子。’我收了笑容,看着他,遞上酒壺道:‘既是知道,又何苦煩惱呢?’他拿起酒壺,猛灌一口,自嘲道:‘我雖知道,卻是看不開。漫山花雖艷,怎奈非吾心。沒有感情的兩個人牽強的生活在一起,怎麼會快樂。只會誤了人家。’我道:‘你卻會為別人想。’他道:‘我雖為她着想,但無能為力,還不如不想。’我搶過酒壺,喝了一口,道:‘卻也不是無能為力,只要你肯接受人家,喜歡上人家,此事不也就圓滿了嗎。’他笑道:‘怎麼會。’我問道:‘怎麼不會,若人家閉月之容,羞花之貌呢?’他看着我,道:‘那也不會。因為,我心裏有人了。’我心下一緊,面上卻還是保持從容之色,笑問道:‘人間自是有情痴,敢問公子,是哪家姑娘。’他頓了許久沒有接話,只盯着我看,然後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道:‘如果我說,是你呢?’我頓時慌了神,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聽得心下撲通撲通跳動的聲音。
他也不追問我,起身研墨,拿起狼毫,飽蘸濃汁,在金碎花底的宣紙揮舞。我低頭看去,是一首詞。”
我走到窗前,半掩上窗扉,窗外那株芭蕉昨夜被夜雨洗過後,愈發青翠。我吟道:“長安一夜萬花開,偷摘與奴戴,瓊液共飲,坐看織女牽牛星。杏眼流波金步搖,人較花兒嬌,垂首低顧,此生莫相負。”
曲子驟停,娘抬頭,如墨眼眸微微泛淚。看向窗外,北邊的那一片天空。
凝視良久,她斂目低頭,繼續撫琴,琴音依舊醇厚,聽不出半點波瀾。
她嗓音略有些沙啞,繼續說道:“其實三日前,啟晟就來找過我,他說願意幫我贖身,納我為妾,以妻禮待我。我知道這麼些年來,他一直心裏有我,百般保護。但我對他,並非風月。雖是感激,卻不會委身於他。聽他這麼一說,我只淡然一笑。他雖萬般憧憬,卻也不再勉強。
你爹向我表明心跡后,便問我的意思。我害羞的緊,便回了他‘願與子偕老’。現在想來,原來‘與子偕老’、‘老使我怨’,往事般般應。
第二日你爹便借了銀子替我贖了身,脫了籍,又尋了個宅子。我們知道,以我的身份,你爺爺是斷不會讓我進門的。所以你爹爹想了個法子,謊說我是因父母雙亡,上京尋親的蘇杭女子,被他所遇,憐我可憐,替我找了地方安頓,後來尋親無望,舉目無依,你爹於心不忍,便要納我為妾。
就這樣瞞過你爺爺,我進了府,成了你爹的三姨奶奶。我很知足,從不在名分上計較,只覺得此生能伴着他,便就是幸福了。我從不與來府上的男客見面,我的身份一直是我隱藏的最深的秘密。兩年後,我生下了你。想着以後相夫教子,看着你日日長大便很好了。但事情總不似人想得那般美好。
你四歲那年冬天,二姨奶奶娘家兄弟入京遷職,家翁擺宴於家中,我自然推脫,說身體不適,不願見男客。怎奈二姨奶奶百般相邀,我若拒人於千里之外,實在不好意思,又想着入府已經六年了,坊間舊人怕早已是不記得萬芙兒是誰了吧。想到這,我便就應了下來。
男客們的晚宴設在正堂,而我們女眷便在偏庭吃席。待到酒觴交錯,席過半巡,二姨奶奶領着她兄長來與我們敬酒。輪到我時,我起身,拿起玉壺替他斟滿。抬頭時正好撞上他的看着我眼光,只見他頓時愣住,口中驚呼:‘萬芙兒。’”
聽到此處,我很是不解,於是打斷娘,問道:“他如何肯定,娘你就是萬芙兒。”琴音沒停,只聽她淡淡說道:“當年我艷動京城,見過我的人自然不少。不想當年風光,竟成了日後的負累。更不想,六年來,姐妹相稱的人既然能如此。”
我見她沒說下去,便問道:“可是。。。”她略點了點頭,道:“自我進府,你爹就不免冷落了旁人。她本就好妒,見我們舉案齊眉,相愛甚篤,便動了那樣心思。這也是後來啟晟告訴我的。卻也不能全怪她,有此下場,我自己卻是始作俑者。”
我一邊聽她說,一邊看着手中一方錦帕。紅絲綉牡丹,花開動洛陽。雨來黃蕊涼,泣落淚似霜。白絹紅線,似血染就。我低聲問道:“然後呢?”
她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窩,說:“你爺爺覺得有辱家門,將你爹笞責,並且再也不認我這個媳婦,將我連帶着你一起趕出府門。幸得啟晟得到消息,及時趕來將我們安頓下來。”
“他後來有去找過你嗎?”
“他傷好后,就來客棧找我。給我帶了些銀票和散碎銀兩。我知道他是想叫我帶着你,去過沒有他的生活。我當時恨極了,恨他負了諾言。伸手便要打他,他也不躲,生生挨了我一巴掌。我又是心疼又是心恨,抱着他,一口咬住他的肩膀,他抱住我。過了很久,他推開我,從我發間拔出一支銀釵,放入袖中,深看我一眼,轉身而去,決絕的不帶一絲留戀。”說到這,弦一顫,一音滑落,跌碎滿室塵埃。
我忍住哭咽,問:“恨過他嗎?”
娘理好音律,苦笑道:“哪裏恨過他呢。即便當時,也只是怪他。自古情愛與忠孝難兩全,不論作何選擇,他都有苦衷。只是金風玉露,卻相隔天涯。陌上花開不知幾度,卻不能緩緩歸矣。這就是宿命,後來,我便帶着你回了揚州。”
聽完娘的故事,我卻無法用言語去安慰,太過沉重又太過美好,卻同樣易碎。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我緩緩起身,手撫過桌延,感覺若夢般虛無,卻又是真實的。我看向娘,她只閉着眼,靜靜的彈着,將塵封多年的感情淋漓宣洩,悠遠綿長。我悄悄的退了出來,既然無法用言語去安慰,就不要去打擾。掩門時,聽得屋內琴音一震,曲戛然而止,知音去,弦斷有誰聽。接着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傳來。也許哭哭就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