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除惡(二)

第七章 除惡(二)

劉有財的妻子馬氏,是個爽利潑辣的女人,她早已看不慣劉茂的所為,但無奈那是自己的公爹。此刻見劉茂被抓了去,心裏正暗自高興,又見自家相公這個德行,心中罵道,“哼,便是秋後問斬也是輕的呢。”

次日一早,顧家人就各自忙開了。已然入秋,穀子黃橙橙一片,眼瞅着就要秋收了。顧平雞鳴即起,帶着顧安,顧喜兩兄弟下田去了。顧秀兒今日起的極早,吃過早飯便坐在院兒里的大柿子樹底下,不過一晚功夫,那青色的柿子果已經有些發紅了。心想再過幾日便可成熟,顧秀兒心中有了許多算計。她幼時家中也有棵柿子樹,顧秀兒跟姥姥學過土法做柿餅,柿餅又恰是她極愛吃的一種果脯。想來這柿餅在雍國製造出來,必然是個稀罕物件。顧秀兒更是開心的眉眼都染上了盈盈笑意。此刻日頭剛出,天邊一片曙光,顧村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麥子香,顧秀兒深吸了口氣,顧家大門卻突然讓人推開了。在農村,白日裏家裏有人的話,都是不掩門的。來人正是王九斤和他的那個小兄弟三寶,顧玉兒在灶間忙活,尋聲問道,“阿秀,是誰來啦?”說話間,抹了抹濕手,從裏屋出來,待看到王九斤胖乎乎的一座大山似的站在院子裏,疑惑道,“這位是?”

顧樂正要介紹,王九斤旁邊兒的三寶就搶白道,“顧家大姐,這是俺大哥王九斤,俺是薛三寶。”

昨日夜裏,顧樂已然把經過都跟全家人說了。顧玉兒一聽是昨日幫助過自家的兩個小乞丐,也不嫌他倆埋汰,就往屋裏請。“快進去坐吧,外面怪冷的。”

王九斤應了一聲,卻沒有動,帶着三寶吧唧坐在了院兒里一個小石墩子上。顧玉兒回身進屋準備茶水去了。這邊顧樂瞪大眼睛,“九斤大哥來的真早。”

“是俺這兄弟催着俺來的。”王九斤指了指他身邊的三寶,“三寶,你跟他們說吧。”

那小乞丐正是昨日替王九斤傳話的,聲音極其洪亮的小乞丐。“顧家二姐,聽聞你們是要扳倒劉家。我便央着大哥帶我來了。”

小乞丐三寶娓娓道來,他本是松陽縣轄下十八崗子薛家的小兒子。薛家極窮,便是寒冬,也穿不上一條棉褲。薛父嗜賭,年前將薛三寶的姐姐薛萍十兩銀子賣給了劉家做丫環。薛萍是個長得清秀好看的丫頭,不幸被劉茂看上,進劉家沒幾天,就進了嬌娘院。劉家人都知道,這進了嬌娘院的丫頭們,沒幾個能活過三五日的。三寶說到這兒,眼圈兒都紅了。薛萍也是機靈的,夜裏偷偷從劉家跑回了家,將遭遇一一同家人說了。卻不料薛父是個畜生不如的,次日便騙得薛萍出去,說是給她看大夫。結果又送去了那劉家,當天晚上,有個與薛萍交好的丫頭便託人捎信兒,說是薛萍讓劉茂給活活燙死了。拿那燒紅的銅壺燙女孩兒下身,死狀極慘。顧秀兒聽到這兒,心裏有些凄然,若是當日顧秀兒沒有反抗,落到那劉茂手裏,怕是也要如此的下場。這劉茂行事如此傷天害理,劉有財卻助紂為虐。真是一家子中山狼。

三寶因為薛萍的死徹底跟家裏鬧翻,寧願外出行乞也不願再回那個家,正好行乞遇上了九斤,九斤聽說了也恨毒了那劉家。兩人平時就留意着劉家的動向,卻是無從下手。

顧玉兒此時端着幾碗糖水過來,招呼二人來喝。九斤抿了一口糖水,竟然顯得極為斯文,“顧家二姐,不知這事兒俺們兄弟能幫上什麼忙兒?”

顧秀兒低眉尋思了一刻,方抬首說道,“三寶兄弟,你姐姐的事兒,你願意讓外人知道不?”

三寶點了點頭,雖然薛萍死的非常不堪,但是為她討個公道才是最緊要的。“若能嚴懲了劉茂,姐姐泉下有知,才會瞑目。”

“那好,九斤兄弟,你去聯繫另外幾家,務必要說,咱們有公羊大人撐腰,公羊大人定會給咱們一個說法。”

顧秀兒思索了一會兒,心生一計,吩咐顧樂,薛三寶二人,“小六,你同三寶兄弟,把鎮上德勝戲班班主曲老闆給請過來。”顧秀兒沉吟了一會兒措辭,“就說,咱們這兒有個極好的戲本子。務必要讓曲老闆過來,小六,看你的。”

給幾個小孩兒各自安排任務,他們連糖水都顧不上喝,就匆匆跑去忙活了。從顧村到最近的安樂鎮,來回約莫一個時辰,而王九斤要去的馬家圃子,趙家鎮,青山村,十八崗子等地則不知道他要忙活多久了。

顧秀兒接下來幫着顧玉兒預備晌午飯,高粱米水飯,從後院兒菜園裏新摘的水蔥,顧玉兒想着今日可能會來客人,打算擱點兒葷油炒個土豆絲兒,又吩咐顧秀兒去買了塊豆腐,要用白菜燉大豆腐。炒完土豆絲的鍋,又繼續燉白菜豆腐。到晌午顧平三兄弟回來,顧家的灶間已是噴香四溢。這顧玉兒的手藝倒是不錯,只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顧家生計困難,做來做去就只有這麼幾種蔬菜,又捨不得放油。但今日的伙食已經是極好的。

顧平三人跟顧樂、薛三寶這兩股基本是前後腳進來的。顧樂恭敬的在前頭帶路,後面跟了個長相白凈儒雅的中年男子,這正是鎮上德勝戲班的班主,曲老闆。曲老闆年輕時候是個唱旦角兒的,後來在台上受了傷,轉而開了個德勝班。村裏有紅事的話,往往要請個戲班子唱幾場熱鬧一下的,曲老闆也是顧村的常客。

“顧二姑娘當真有好的戲本?”曲老闆質疑道,若不是顧樂將這事兒說的天上有地上無的,曲鵬飛倒真不會跑這一趟。然他是愛戲之人,若有好的劇目,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要走一遭。經營戲班,最怕被別人搶了先。先雍文皇帝時,名動京師的彩雲社便是偶得了這劇作大師連繼海的作品《臨江記》,捧紅了幾個紅透半邊天的名角兒不說,便是這彩雲社的招牌,也是靠着這齣戲,延續百年。曲老闆姓曲名鵬飛,是他梨園師傅給起的名字,曲老闆頗有些投機心理,腦子也活絡。比縣上祿雲班、啟明班的老闆們好說話多了。顧秀兒正是聽說了他這點,才請他來。若是尋常的戲班老闆,哪會行半個時辰的路,來顧村見她這個小丫頭。然而這事兒也奇怪,若是顧秀兒不顯得神秘一些,上趕着去鎮上找曲老闆,他倒未必會見。偏偏她只說手中有好本子,卻不說這本子是哪兒來的,誰的,讓那曲老闆自己尋思開了。曲鵬飛心說,莫非是這顧秀才私藏了什麼了不得的戲本子,顧家潦倒之後便想着賣了。這一層一層的關係,加上冥冥中不知有什麼指引,曲老闆倒還真是來了,還挺客氣。

顧秀兒莞爾笑了笑,曲鵬飛一愣,這小姑娘生的眉眼極為標緻,倒是比自己班子裏唱青衣的俏丫頭還好看幾分。“顧老闆客氣了,我們確實有出好的劇目,只是……”顧秀兒轉了個彎子,面露難色。

曲老闆急了,“只是如何?”尋思了片刻,“莫不是怕我曲某人付不起銀錢?”

“自然不是,德勝班如日中天,曲老闆更是日進斗金,”顧秀兒先誇了他兩句,又轉了個彎,“只是不知曲老闆有沒有這個膽識,敢唱這一出《斗權貴》。”

“《斗權貴》?如何鬥法?斗的是哪位權貴?”曲鵬飛心下一凜,忙追問道。

“小六,你來跟曲老闆說說,咱們這出《斗權貴》。”顧秀兒有心要訓練顧樂的口才膽識,語言組織能力。便在院中擺了幾個石墩馬扎,請曲老闆坐下,給他倒了碗糖水,讓曲老闆聽顧樂講這出斗權貴。只見顧樂雖然年僅六歲,這嘴皮子卻是非常利索,敘事相當清晰,情節跌宕起伏。顧樂自己又編排了一下,將這出《斗權貴》分成了六個段子,分別是:惡鄉紳,銅壺案,白骨宴,哭墳,怒喊冤,迎欽差。

這第一出惡鄉紳,描繪的是那劉家藉助財勢,強買民女給劉老太爺糟蹋;這銅壺案則是借用了薛三寶姐姐薛萍死後,三寶擊鼓鳴冤,當地知縣卻置之不理,將之毒打一頓;這白骨宴,說的是知縣與那豪紳勾結,在豐盛的宴席上吃的滿嘴流油,卻不管這是無辜少女的鮮血白骨累成的;這哭墳,說的是薛三寶在荒野之中,尋那被劉家隨意丟棄的姐姐屍首,哭問蒼天,為何有眼無珠,讓那惡人快活;這出怒喊冤,則是三寶集結被害少女家屬,於松陽官道,述說冤屈給天下人聽;這最後的迎欽差,則是個欲揚先抑的法子,說是朝廷終於知道此事,聖上派了欽差徹查此案。

這段子讓顧樂說的一唱三嘆,跌宕起伏。聽到白骨宴,曲老闆的情緒已經全然被帶動起來,到哭墳,曲老闆,三寶更是有些紅了眼眶。曲老闆是梨園中人,感慨頗多,而三寶自知說的是自家的事,他不過*歲的孩子,頓時淚如雨下,和的一張黑乎乎的小臉更加埋汰。

顧樂方一說完,曲老闆便激動的從馬紮上站了起來,手中摺扇來回敲打手心,竟是想好了這《斗權貴》的唱詞,曲老闆本是唱旦角兒的,他細細模仿了那無辜少女薛萍畏懼的聲音,倏忽間又緊了眉頭,覺得不好,彷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待到曲老闆想明白了,他突然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如獲至寶。那已經是兩個時辰之後的事情了,眾人聽顧秀兒的,都沒有打擾曲老闆。

“妙妙妙”,曲老闆連道了三個妙,“好一出《斗權貴》,哪怕是傾家蕩產,陪上性命,我德勝班也唱定了這《斗權貴》!”成功總是要冒險的,若是德勝班抓住了此次機會,定會一炮而紅。曲老闆心裏已經遙想着把德勝班開到了西京,突然想起這還有一干人等,“不知顧二姑娘,這出《斗權貴》,怎麼賣?”

顧秀兒聞言,看看三寶,三寶拱手道,“薛三寶聽顧家二姐的。”顧秀兒頓了頓,說出的答案卻令人意外。

“曲老闆也是忠義之士,有膽有識。這一齣戲,恐怕整個松陽縣內,乃至青州,只有曲老闆的德勝班敢唱。”

曲老闆自是知道顧秀兒話中有話,從這故事情節,他早已猜出這正是前幾日安陽鎮劉家的那件事,早已做好了完全的打算,哪怕賠上整個德勝班,也要賭這一次。賭贏了,德勝班必然有望超過當年的彩雲班,縱是輸了,德勝班的名號也可名垂青史。這斗權貴,不僅顧家在斗,薛三寶在斗,所有參與其中的,哪怕是將來要出演薛萍的花旦也是在拿命博,博這世間到底有沒有是非黑白。

“顧二姑娘不必多慮,我德勝班唱定了這齣戲。你說價錢便好。”曲鵬飛一搖摺扇,扇面是姜公垂釣圖。

“曲老闆,這齣戲我們不要錢,我們只要,”顧秀兒頓了一頓,“您先別忙着在鎮上唱這齣戲,我們只要,您在這松陽官道上,給咱擺個戲台,唱上七天,這齣戲便是您德勝班的了。當然,曲老闆若是不願意,您現在將這齣戲拿回去唱,我等也不說二話。”

曲鵬飛別有深意的看了顧秀兒一眼,“我曲某人行事光明磊落,答應了你們,必然會做到。這《斗權貴》還有幾處地方要修改,今日下午我便遣人來搭台,我回去把唱詞改改,讓班子裏的角兒先練練,明日就開唱。”

曲老闆飯也沒吃,就匆匆走了,還特地雇了九叔的騾子車。果不其然,一個時辰不到,就有匠人來官道邊兒上搭建戲台。

傍晚時候,王九斤也回來了,說是那幾家聽說有公羊瓚大人做主,都要給自家姑娘出頭。見王九斤回來,顧秀兒問他,“九斤兄弟,這松陽縣,還有多少可以調配的兄弟?”

王九斤算了一算,“尚有幾十人。”

“九斤兄弟,可否讓這幾十人將咱們這兒要唱的這齣戲傳揚出去。”乞丐乞討的時候,有博人可憐的,也有賣藝行乞的,很多乞丐還會給人唱蓮花落。二人商量,將整出《斗權貴》改短了,王九斤立時叫來了幾十個小乞丐,一一教會他們唱詞,便是那薛三寶,也學會了,要出去唱。顧秀兒囑咐道這幾十個小乞丐,若是碰見了同樣行乞的,便教他們唱,若是碰到有路人詢問這唱的是什麼,就說唱的是松陽縣,劉姓鄉紳草菅人命的故事。小乞丐一一得令,分頭行動開了。有往安樂鎮、趙家鎮去的,也有往東平縣去的,王九斤更是吩咐了幾個唱的格外好的小乞丐,往省城青州官道去。

此時,已然入夜了。顧村的夜晚格外寂靜,松陽縣也投入了一片靜謐安詳之中。西京則下起了連綿小雨,這些四散離去無家可歸的小乞丐,和素來被人輕視的梨園子弟,將給松陽縣,青州府,西京,乃至整個大雍政壇帶來一場軒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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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為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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