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紅燒肉

第十八章 紅燒肉

這戴斗笠的男子,身上一塵不染,連足下一雙黑色錦靴也不帶半點泥星兒。他面前放着一隻翡翠茶盞,與酒樓自帶的碗筷迥然不同,這杯沿兒上沾了點點水跡,裏頭的茶水泛着晶亮光澤。

黑衣人自懷中取出一隻小瓶兒,通體胭脂紅色,是上好的官窯瓷器,瓶嘴不似一般器物,雕的是個鶴首。那黑衣人指尖扣動鶴眼,鶴嘴裏便吐出三枚清香藥丸。這藥丸如嬰兒指甲大小,細不可見。黑衣人將三枚藥丸沖在翡翠茶盞里,這藥丸遇水則溶,瞬間沒了蹤影。

黑衣人端起茶盞,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一仰頭,露出個雪白細長的頸子,喉結尚不突出,看樣子,是個十一二歲少年人。然他舉止做派,分外尊貴老成,倒不似這個年紀的少年。

飲完茶,黑衣人將小小的翡翠杯子收入囊中,起身離去。待小二上來收拾,只見這榆木桌子上,端端正正押着一錠雪花銀子,足有十兩。

顧家幾人今日十分高興,顧玉兒起初還有些不捨得銀錢,可是花着花着也就漸漸放開了。如今,這日子漸漸過起來了,不用朝不保夕,顧玉兒心中已是十分滿足,她本是溫良恭順的少女,心中也無其他奢求。在這一點上,顧平、顧喜與顧玉兒想法差不多。然而顧秀兒,顧安,顧樂三個則不滿足於此,還想再尋些門路。

幾個孩子風風火火的,推着自家的小板車,板車上放着豐厚的年貨,顧靈兒和顧樂兩個小的坐在板車上頭,顧平、顧安輪流推車。顧喜也在一旁幫忙,一家人其樂融融。說話間,就往顧村走去,這一路上,要經過顧郎中家,那馮氏正在大門口站着,盯梢自家小閨女炮製藥材,見顧家几子來了,推着大包小包的年貨,心下嫉妒,出言譏諷道,“喲,這麼些個物件吶。”說話間,還起身來翻看,那包好的豬牛羊肉,都讓她擱手碰了,還拆看了。顧平礙於身份,不敢說她,畢竟這馮氏還算得上他們的嬸娘。

看着那上好的豬牛羊肉,馮氏臉都氣綠了,抓着一包約么三五斤重的蹄?就不撒手,嘴上說著,“你六叔吧,最近身子骨不好,這五花三層的,孩子吃着油膩,我燉了,給你們六叔補補。”

這六叔,說的正是顧郎中。這種時候,肉食是極貴重的禮,普通莊戶人家才不會送肉食往來,除了婚喪嫁娶的大事兒。要說按馮氏的脾氣,才不會說的這般客套,但是她隱隱的有些害怕顧秀兒,方才放軟了口氣,卻還是改不了貪小便宜的個性。

這五斤的蹄?少說也要半錢銀子,本來以為顧秀兒至少會有些不悅,誰曾想,她臉色至始至終都未變過,反而帶了笑意。

這一家子一年也吃不上幾回肉,這麼多肉讓馮氏訛去了,都兀自心痛。顧秀兒一樂,他們也不明白了,倒是顧樂悄悄對顧安說,“二哥,二姐肯定又有鬼主意了。”果然,顧秀兒快步上前,直把那荷葉包的新鮮蹄?往馮氏手裏塞,嘴上帶着笑,“嬸娘哪裏話,六叔身子不好,我們幾個小的孝敬他也是應當的。都是親戚里道的,禮尚往來嘛。”

馮氏一時啞然,倒也從善如流,“秀娘到底是個識大體的。”兩人一團和氣,倒教旁人看不懂了。這時,顧秀兒一腳已經踏進了顧郎中家的院兒門,直直朝着顧郎中家正在曬藥材的大丫頭走去。這丫頭六七歲年紀,比顧秀兒小些,平日裏讓她娘熊的一副膽小的性子。見顧秀兒氣勢洶洶的走來,嚇得一溜煙兒躲進了屋裏,一雙小手扒着門縫兒往外偷看。

只見顧秀兒從容不迫的擱藥材堆里挑出兩枚山參,馮氏臉一下綠了。這顧郎中家的山參倒是收藏的極好,參須都留着,這山參的粗細程度看來,約莫有個一二十年的,至少值個五、六兩銀子。

顧秀兒淡淡說道,“嬸娘,我大姐這身子骨一直不好,我看這山參成色倒是勉強可以。我拿回去給大姐燉湯喝。”

馮氏氣不打一處來,一時哽住了,待好不容易順了口氣,方大叫道,“你給我放下!”這山參,便是自家閨女收拾的時候,碰掉一根參須馮氏也要打罵半天,此刻顧秀兒大喇喇的把山參揣進她一個小小荷包里,不知要折損幾根參須,馮氏此刻已經氣得只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了。

“這是什麼道理?嬸娘可以隨便拿我家的蹄?給六叔補身子,我就不能拿嬸娘家的山參給我大姐補身子嗎?都是親戚里道的,嬸娘不用覺得這禮輕了。”

“輕個屁!”知道自己說是說不過她,鑒於上回教訓,動起手來,怕也沒有顧秀兒狠,馮氏頓感十分無助,踉蹌了幾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顧玉兒見馮氏哭的凄慘,勸道,“秀兒,這事兒就這麼算了吧。”

顧秀兒也不想跟馮氏繼續鬧騰,從已經有些糊塗的馮氏手裏拿過自家的豬肉,又將兩枚山參放在她手裏,馮氏見兩枚寶貝山參回來了,方不哭了,又想逞一逞能,卻讓顧秀兒一句話給嚇回去了。“嬸娘記好了,人若犯我,我必十倍還之。嬸娘還是好好過你的安生日子,少惹是生非的好,不然難保我瘋魔症發作,一把火把你家葯棚子燎了。”

馮氏此刻看顧秀兒,更像是看一個鬼,嚇得面如土色,再不敢言語。她隱隱之中覺得,要是再為難顧家人,顧秀兒不僅僅會把這葯棚子燒了,就算是把她打殺了,也是極有可能的。這才想起上次的教訓,又有些后怕。

此刻,自家小兒子卻站在顧樂邊兒上,樂呵呵的吃着東西,馮氏一急,喊道,“潮哥兒,你快過來!”

那小娃娃不過四五歲年紀,比顧樂還要小上一點兒,扁了扁嘴,“阿娘,六哥給俺吃麻糖呢!”

從顧郎中家回來,顧玉兒心裏七上八下的,她第一次覺得,原來要不讓人欺負,自己就得厲害,就得知道變通。顧秀兒差顧樂去村裡買了兩隻老母雞,一筐雞蛋,花了那最後的七錢銀子。

一家人開開心心的將肉食放好,又從菜窖里拿了點兒腌好的酸菜,白菜,干辣椒。顧玉兒高興地眉眼都帶着喜色,看着盆里鍋里各種好菜,心裏就抹了蜜一樣甜。拿了剛買來的新鮮五花肉,打算做紅燒肉吃。

平時家裏吃肉,頂多是拿一點兒肉燉一大鍋菜,吃這一個肉味兒。今日則不同,顧玉兒狠了狠心,要讓大傢伙兒吃足一回肉。就算是顧繼宗元氏在的時候,家裏也不常吃肉,這做肉的法子還是顧玉兒的祖母教她的。顧玉兒在邊上打下手,顧喜燒火,顧樂在東屋炕上逗顧靈兒玩兒,兩個最小的孩子,一人手裏拿一個花生糖,吃的眉開眼笑的。

顧平、顧安兩個則拾掇菜窖,忙着打理肉食。

顧玉兒在灶上忙着,顧喜就偷偷跟一邊兒洗菜的秀兒說道,“阿秀,咱這日子,能越過越好不?”

“三哥,你這越好是個什麼標準?”

顧喜想了想,“能隔三差五吃上肉?”顧秀兒聽了,含笑不語。

顧喜又想了想,“能頓頓吃上肉?”顧秀兒還是不語。

顧喜狠了狠心,“能頓頓吃上肉,家裏還有匹九叔家那麼大的黑騾子車。”

顧秀兒笑了,嘴角似盛開的蓮花一樣,“總有一日,咱們顧家,是這大雍最響噹噹的人家,車馬簇簇,黃金築屋,門客千眾。”

顧家幾個孩子都是讀過書的,顧秀兒形容的這幅圖景,多少都讓他們帶了點兒憧憬,與此同時,又覺得實在是太遙不可及。如今也只是勉強餬口,要做那門客千眾的豪門大家,談何容易?

又不忍打消顧秀兒的積極性,便只笑笑,開始議論起晚間伙食。

紅燒肉,是將上好的五花肉切成麻將大小的方塊,放到大鐵鍋中焯水煮片刻功夫去掉血沫,再撈出擱井底涼水沖洗乾淨待用。隨後將大鐵鍋燒熱,加入新買的綿白糖來回翻炒,至白糖變色時放入待用的肉塊,加少許水,用那油鹽醬,白糖,蔥姜蒜,八角等物調味,小火燜煮半個時辰即成。

這道菜,顧玉兒只是學過,並沒有機會吃。顧家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除了顧安隨父進京趕考吃過一回,都沒吃過紅燒肉。顧秀兒兩世為人,顯然前一世不曾愁過吃穿,但是來此間三月余,葷菜少的可憐,自然也十分期待這一碗紅燒肉。顧玉兒廚藝甚佳,這五花肉塊剛下鍋,就能聞見一陣噴香,連附近鄰里的狗兒都汪汪叫了好幾聲。

紅燒肉在鍋中燜煮的半個時辰,顧樂更是有事兒沒事兒就來看看,掀開鍋蓋兒,這紅燒肉色澤油亮,看着就讓人食指大動,這葷菜的香味兒鑽進了顧樂的鼻子,讓他整個人都飄飄然的。顧玉兒下了狠心,用了三斤多五花肉,勢要讓大傢伙吃個過癮。時辰一到,顧玉兒又炒了個白菜片兒,燉了酸菜汆白肉。這酸菜汆白肉,是擱肥肉燉的,酸菜吃油,非得要油性大燉着才好吃。

顧秀兒此刻忙着撿黃米面饅頭,他們雖然富裕了些,還是捨不得拿白花花的銀子去買細糧,寧可多買些肉。

這炕桌一擺上,幾人都是笑開了懷。紛紛下筷去夾那些油亮油亮的紅燒肉,一入口,肥而不膩,口齒留香,顧樂更是咬了舌頭。

靈兒還小,由顧玉兒抱着,央着吃了兩大塊,一張小嘴兒掛滿了油,低頭就往顧喜棉襖上蹭。

顧秀兒連吃了好幾塊紅燒肉,就開始吃酸菜了,她吃不了太多肉,還是喜歡吃菜。要不是這肉滋味實在太妙,她也就吃兩塊兒。顧玉兒也比平時多吃了些,她平日裏不捨得吃,總想着留給弟妹吃,今天這肉的量足足的,大伙兒都能吃飽。

顧樂的嘴一直沒停過,吃完了紅燒肉吃酸菜里的白肉,又舀了兩碗酸菜湯,吃的小肚子鼓鼓的。但他到底是個小孩兒,吃的再多,也不及顧平、顧安兩個大小子。與這三個兄弟相比,顧喜吃的要秀氣斯文多了,他吃的比顧秀兒也多不了多少。一頓飯下來,這一家人分外滿足。那滿滿一碗冒尖兒的紅燒肉,還剩下一碗底兒的,顧玉兒想着明天拿這碗底兒的肉凍蒸飯,必然好吃。晚間洗漱了碗筷,將這剩下的一點兒擱在了碗架里,等着明早用。

這一晚,顧家眾人圍着剛買來的水果瓜子兒,幾個大孩子也吃了白日裏買來的麻糖花生糖的,他們幾個平日裏碰着好吃的零嘴兒都是留給弟妹吃。待顧靈兒困得趴在顧喜身上睡著了,眾人才散了,兄弟們回西屋睡,姐三個在東屋睡下。

這一晚,顧秀兒總覺得灶間有響動,但是因為白日裏行走的路程太遠,實在太累,迷迷糊糊中,又覺得是自己做夢,終究沒有起身查看,待一早聽見顧玉兒尖叫一聲,才知道昨晚聽見的響動,根本不是個夢。

顧秀兒睡得正陳,聽見顧玉兒失聲驚叫,嚇得立刻從炕上爬起來了,幾個兄弟也是同一時間趕來,只見顧秀兒端了個空碗,正是昨日裝紅燒肉的青花大瓷碗。可碗裏空空如也,這剩下的紅燒肉,肉凍全都不翼而飛。

“這,這是誰偷了咱家的肉?”

“不止是肉,這籠屜里,還少了三個餑餑。”

這還是個饞賊!幾人慌忙趕到裏屋,待確認了家裏的銀錢都在,方才放下心來。又到菜窖里看了,里裡外外巡視了一圈兒,發現只有這紅燒肉和三個餑餑不見了。此刻天還沒亮,灶間點着盈盈燭火,幾個孩子面上表情都看不清楚。

顧安穿着單衣,站在一旁,不知在尋思什麼。顧秀兒抱着顧靈兒,只見自家灶間的一面牆壁上,投映着一件古怪的長形物體,像是男子腰間的系帶。顧秀兒狐疑的往樑上看去,這蠟燭光源有限,看不真切。正要去取油燈來看,卻聽見顧安開口道,“樑上這位兄弟,若是有困難,下來再說,此間天寒地凍的,樑上滋味那麼好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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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為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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