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語雙關
太液池旁。
從溫度上判斷,三月已經算得上是仲春時節了。皇後設宴,宮中妃嬪們無不是盛裝而扮,鶯鶯燕燕,結伴來行。
孟採薇是在鸞清宮拜見過皇后以後,與皇后共輦而至。
皇后李氏,是個比皇帝還要年長三歲的女人。李皇后今年已有四十一歲,在宮中早就多年無寵。但她是皇帝元妻,更誕有一子三女,因此,她在後宮內地位穩固,民間也是廣有賢名。
但,比起這些虛浮的外在,孟採薇對皇后還有另外一重認識。
李皇后是個非常、非常、非常善解人意的女性,縱使她端戴鳳冠,一身華服,卻絲毫不會給人帶來除了皇權自身以外的其他壓迫感。她說話溫潤緩慢,嘴角總是含笑,一雙眼眸,清透而平靜。
更讓孟採薇感到意外的是,李皇后見到她,非但沒有如常人般喋喋不休地懷念老惠安侯,反而拉起孟採薇的手,頗為感慨地寬慰道:“孝期里,在府上憋壞了吧?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果真還是穿紅好看。”
言罷,她便命人賜了一匹粉縐的紗緞和一匹天青的雲錦,“正好的年華,就算是為了自己,也不要輕易辜負。”
其實想也知道,在孟採薇嫁到惠安侯府的這半年內,倘使惠安侯因為她的青春顏色而有半分心動的話,都不會再予孫姨娘管家之權。既肯縱容一個妾室在正妻頭上撒野,那便可見,這新婚的夫妻二人,隔閡該有多深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孟採薇就算有悲痛,也至多是為斷送掉的青春少艾而傷感。
正因此,李皇后非常含蓄地提點孟採薇,只要在家裏關起門來,你該怎麼享受就怎麼享受,千萬不要就此開始荒廢人生。
——單從這一點看,性情洒脫的李皇后,還真是有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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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娘娘可還真是姍姍來遲。”才踏下鳳輦,一個帶着笑的聲音就從孟採薇身畔響起,她回首,是個頗年輕的女性,不等皇后開口,便已經將目光落到了孟採薇臉上,“這位就是老惠安侯的夫人吧?”
李皇后從容地理了理袖沿兒,溫聲替孟採薇介紹道:“這位是姚淑妃。”
姚淑妃。
孟採薇嘴角輕揚,福了福身,“原來是淑妃娘娘。”
還真是……久仰大名啊。
姚淑妃伸手一托,將孟採薇扶了起來,“夫人可真是多禮,我今日有求於夫人,可是萬萬不敢得罪夫人的。”
孟採薇聞言愣了一下,明明是皇后請她進宮,怎麼倒像是給姚淑妃搭戲檯子?深居內宮的其他女人不知道也就罷了,而以皇后之尊,她是決沒可能對姚家人,也就是英國公府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的。
就算她再大度賢惠,不計較姚淑妃寵冠六宮,但對於兒子,李皇后定然不會不聞不問的。
略作思忖,孟採薇臉上重新漾起了笑容,“妾身原以為皇後娘娘詔妾身入宮,是賜這春日美景給妾身來賞,竟不知,皇後娘娘緣是為了淑妃娘娘。”
孟採薇的口吻,半是打趣,半是認真。既不顯得自己是在以下犯上的詰問,又確確實實把自己的疑惑擺在了李皇后的面前。
“這就是採薇你誤會本宮了。”皇后挪動腳步,主動攜住孟採薇,邀她一同往太液池旁步去,“春景怡人,本宮當然是想借這扶疏草木,來寬一寬你的心。淑妃興許是與你玩笑罷,你不必放在心上。”
姚淑妃見她們前行,亦是隨後跟上。她對皇后的話,倒是沒有太大反應,彷彿絲毫不覺得面子被拂了,仍然坦坦蕩蕩,“此事皇後娘娘確實不知,但臣妾也並非與夫人玩笑……前幾日,湛兒的伴讀又挑唆着他與師傅頂嘴,氣得皇上龍顏大怒,我這邊想着,該為湛兒尋個年長些、懂事的伴讀。”
周湛。
今上第七子,也是當下兒子裏,最年幼的那一位。
若不是姚淑妃誕下這個寶貝兒子,英國公府也不會有今日的膽大妄為。
皇后與孟採薇幾乎是同時為此停下了腳步,孟採薇偏首,但見姚淑妃臉上浮起勝券在握的笑容,“聽聞貴府的二公子今年有十二歲了?”
居然打上了裴少冠的主意?
孟採薇很是訝異了一下。
照例說,裴少嵇已經順順利利的襲爵,一個小屁孩的裴少冠,完全失去了對英國公府和姚淑妃的利用價值。相反,他們若真是要為七皇子培植勢力,現在掉過頭來收買裴少嵇,還勉強可以理解。
但,他們怎麼會還沒有放棄裴少冠?
孫亦綾最近可還是老實得很啊……
孟採薇頓了半晌,言辭謹慎地答話,“回淑妃娘娘,既已過了年,少冠便算是十三了罷。”
“那才正好,湛兒過了年是八歲,二公子比他大些,方能鎮得住他。”姚淑妃滿面欣然,似乎根本不在意孟採薇同意與否。
倒是李皇后,微微沉下了臉色,不悅道:“你倒混忘了,人家二公子還在孝期裏頭!”
姚淑妃彎彎嘴角,並不懼皇后,“這個不打緊,臣妾問過皇上了,一時半刻不授二公子官職就是了,讀書方是要緊事……只是,皇上特地囑咐臣妾,叫臣妾問問夫人的意思呢。”
她轉過目光,很是溫柔地落在孟採薇的面孔上,“但不知夫人願不願意呢?”
孟採薇何許人也,真本事可以沒有,打哈哈的功力卻不是蓋的。
她從容不迫地攙住皇后,重新邁開了腳步,“淑妃娘娘亦是為人母,便該知,對待孩子,可絕非是看自己願意與不願意。臣妾未見過七皇子殿下,不知殿下什麼性情,是否與犬子合得來。也不知殿下讀書進度如何,小兒頑劣,若是資質不夠為殿下伴讀,那不反倒耽誤了殿下?”
她一席話說下來,既沒說自己願意,也沒說自己不願意。姚淑妃的腳步明顯滯后了一下,片刻才重新追上來,“夫人所言極是。”
不知是不是因為李皇后格外賢惠,受寵如姚淑妃,也生怕在她面前露出自己驕縱不慎的一面,反而成為皇后的對照組,落了下乘。她非但沒有為孟採薇含糊的態度而惱怒,反倒謙慎有加,“難怪夫人年紀輕輕,卻將偌大侯府操持得當,這般七巧玲瓏心,就是我比不了的。”
姚淑妃笑意盈盈,亦步亦趨地跟在皇後身畔,與孟採薇比肩的位置,“既這樣,不若夫人哪日再帶二公子入宮,叫他與湛兒玩耍一日,也由得師傅考校考校兩人功課,咱們再行商議?畢竟,皇子伴讀於令郎來日前程也有所裨益,夫人您總不會偏心,只許大公子襲爵,不許二公子另謀前路吧?”
這還真是笑裏藏刀。
話都被姚淑妃說盡了,不答應那就是偏心嫡子,孟採薇除了答應還能有什麼辦法?
可偏偏,昔日孟採薇或許還會忌憚自己的名聲。
但如今她已經全無這個必要了。
裴少嵇是名正言順的侯府主人,孟採薇留下最後一重身份,便是他惠安侯裴少嵇的母親。
只要在未來漫漫長日裏,孟採薇不與裴少嵇有任何利益衝突,不作姦犯科逼得裴少嵇大義滅親,她這個太夫人的地位,就會安枕無憂。至於外人怎麼說她,那就全無所謂了。
妻子可以休棄,母親卻沒法退貨。
巧得是,孟採薇也非常願意,為了裴少嵇的前途,來做這個壞人。
她從容揚起唇角,“娘娘這話才提醒了妾身,既然已有少嵇為朝廷盡忠,不如由得少冠在府上陪我罷……”
孟採薇把眼神轉向了李皇后,很明顯地流露出幾分求助的意味,“妾身孀居府中,總是希望有子女為伴,這點私心,不知皇上可否能成全?”
李皇后順理成章地接過了她的話,“這也是人之常情,皇上體恤下臣,本宮向你保證,皇上絕不會強人所難的。”
頓了頓,李皇后忽又意有所指地感慨了一句,“何況,區區一個庶子罷了……”
孟採薇略怔,皇后這話實在是一語雙關,裴少冠是庶子,七皇子又何嘗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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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就是拒絕了。”夜幕已經落下來了,繪豐堂里,總算換上一身家常衫子的孟採薇,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你那邊呢?皇上詔你,可說了什麼要緊的事?”
對面,亦是坐着重新更衣的裴少嵇。
褪下那一身莊重的服飾,裴少嵇看起來反而更順眼一些。
不知是不是看習慣了的緣故,孟採薇打心眼裏覺得,石青色的袍子更襯裴少嵇的氣質一些,他是寒松翠柏,不畏冬霜,可承酷暑,恨不得天塌下來都不會彎一彎脊樑。
她有些不想看到他混跡官場的樣子。
出淤泥而不染太辛苦。
“母親?”裴少嵇的聲音忽然響了幾分,孟採薇一怔,遲愣愣地抬起頭,“嗯?”
“我說的……您聽見了?”
孟採薇臉上一紅,“沒、沒有。”
她尷尬地清了清嗓子,重新坐直身板,虛偽地解釋道:“估計是今日太累了,適才有些出神,少嵇再講一遍吧。”
裴少嵇冷靜的目光在她臉上停了一瞬,但這一瞬,就足以讓孟採薇感覺到,她已經被他看穿了。
好在,裴少嵇一如既往地“包容”了她,沒有拆穿,只是逕自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邊境出了些事,皇上想命我再去一次安西都護府。”
“什麼?”孟採薇愕然,“你要離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