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歪打正着
屏風兩側。
一側是男人們,另外一側,則是孟採薇與徐夫人沉容對坐。
桌上的菜肴基本沒怎麼動過,孟採薇偶爾動一下筷子,去夾自己面前的青菜,至於徐夫人吃什麼、怎麼吃,她一概不聞不問,好似根本沒注意過對方還是個客人。
少女精緻的面龐上,卻是說不出的煩厭與憊懶。
徐夫人只用湯匙攪拌着面前的羹汁,彷彿也是無心用膳。
而孟採薇卻是幾次三番用餘光注意到,徐夫人在看她,看她的表情,猜她的情緒……她嘴邊壓開一笑,大大方方地抬首,出其不意地與徐夫人對視上,“我瞧夫人用得也差不多了,咱們這邊,就先撤了吧。”
言罷,她便輕輕撂下了筷子,示意冬妝上前,奉茶漱口,繼爾絞了濕帕子凈手。
徐夫人瞧着孟採薇,氣得銀牙暗咬,半晌才冷笑道:“妹妹真是好教養,倒不仔細問問客人,就自己先撂了筷子。”
孟採薇纖眉輕挑,“莫非夫人沒吃飽么?既沒吃飽,又做什麼總什麼看我,我還以為你是在催我呢。”
她坦坦然揭穿了徐夫人的行徑,反倒逼得率先發難的徐夫人,自己啞口無言。
孟採薇見她不語,便重新低首,用帕子細細拭着自己的指尖,“夫人要是覺得我款待不周,那也無妨。孫姨娘一早聽說夫人要來,特地在榴順苑整治了一大桌席面,巴巴兒地等着夫人呢。我實在不忍心拂了孫姨娘的殷勤,又聽說夫人與孫姨娘是故交。既這麼,我就讓夏眉領路,帶夫人去榴順苑罷。”
明面上,這是孟採薇體察人情,特地為徐夫人所安排。而暗地裏,誰又不知道這是孟採薇故意讓徐夫人難堪呢?
一個正室夫人,卻叫一房妾侍來招待。
昔日徐夫人不知自尊,今日,便叫她自己嘗嘗這份兒苦。
徐夫人聞言,登時變色,“孟氏,你可別欺人太甚。”
若非礙着丈夫還在另外一間裏與裴少嵇交談,她非要翻臉不可。
正僵持着,子沖卻是躬着身子從屏風一頭過來,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靠在孟採薇身邊問道:“夫人,大公子差我過來問問,您這邊……咳,動靜不大對勁,可是出了什麼事嗎?”
孟採薇臉上的笑僵了一下,轉瞬就變成了昭然可見的不豫,“我這邊有什麼事,豈輪得到他這個晚輩過問?你下去吧。”
子沖尷尬地朝徐夫人揖了一下,才退了出去。
孟採薇揚聲喚了夏眉進來,唯恐徐夫人不信一般,孟採薇還特地叫夏眉領進了一個榴順苑的婢子,“快請徐夫人去找你們姨娘吧,正巧我這也乏了,可別讓孫姨娘久等。”
·
這廂,孟採薇刻意擺臉子給伺候裴少嵇的子沖,而那廂——
“叢蔚慢用,犬子這幾日功課疏鬆,我還要先去與他先生交代幾句,不多陪了。”
孟然棟施施然撂下雙筷,裴少嵇卻是驀地蹙眉,眼神里竟是瞬間便浮出了警告的意味,“外祖當真要走?”
孟然棟淡睇了裴少嵇一眼,不置一詞便袖而去,隨即,孟翊亦是跟着也起了身,向徐叢蔚一禮,緊接着追了父親出去。
席面上,只剩下徐、裴二人。
徐叢蔚意味不明地望向裴少嵇,試探地喚了一聲,“少嵇啊……”
裴少嵇垂眼,嘴角卻是向上略揚,“舅父不必在意這些外人,鄉里鄉氣的,登不上大檯面……來,少嵇以茶代酒,敬您一碗。”
·
入夜。
“果不其然,我就說么,孟氏那麼個小丫頭片子,如何降得住你那個外甥?”徐夫人一邊摘下髮髻上的簪釵,一邊向丈夫抱怨,“就是這孫氏也忒不懂事了,今日什麼場合,她倒敢派人來請我,真不嫌丟人的!”
徐叢蔚一攤手,“我可不是沒提醒過你,跟一個婢子來往,像什麼話!”
徐夫人重重一摔手裏金釵,頗不爽利地回首,“我跟她來往怎麼了?要不是找她,那侯府里還有誰記得你們徐家!”
徐叢蔚不耐煩地瞪了眼妻子,隱含怒意的眼神總算叫徐夫人熄了脾氣,靜着聲讓丫鬟伺候着梳發,良久才敢問道:“那少嵇那邊,與您說什麼了?”
徐叢蔚哼笑一聲,一臉悠哉地坐到了榻沿兒上,“能說什麼?還不是拜託我這個親舅爺,幫他上奏請封?”
·
“那他答應了嗎?”
孟採薇咬着勺子尖兒,帶着幾分期待的眼神望向裴少嵇。
“嗯。”裴少嵇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眼神卻是專註地落在他對面的少女身上。
自從上次在他面前穿過一身兒雪青色的對襟長襖,孟採薇彷彿也不再有所顧忌,非要全身素白不可。譬如今日,她就換了一身藕荷色的大袖衫,胸前是一枚白玉,人的精氣神顯得好了許多。
這幾日孟採薇着了寒,嗓子略有些啞,因而便吩咐底下人熬了梨湯。
此刻裴少嵇坐在孟採薇對面,但覺滿屋子都是果香,香得他根本沒法集中精神,去與孟採薇一本正經地說白天的事。
孟採薇又舀了兩口梨湯飲下,舌尖舔了舔上唇,半晌才笑着接了話,“答應就好,趁過年前,把你襲爵的事敲定了,也省得我心裏總不安生。”
裴少嵇還是只答一個“嗯”,孟採薇終於禁不住抬頭去打量他。
這人顯然是不在狀態,裝得認認真真地望着她,卻不知心裏在想什麼,眼神渾然不是與她正經說事時該有的樣子。
孟採薇故意突然鬆手,銀湯匙與瓷盅撞在一起,清脆聲響,裴少嵇總算回神,望着她的目光中,出現了探詢的神色。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孟採薇不滿地盯着他,“我說話你聽見了?”
“聽見了。”裴少嵇頓了下,繼而才道,“今日的事,多虧母親之前鋪墊,否則徐家絕不會輕易在此刻出頭。”
孟採薇舒眉展目,很快就被裴少嵇短短一句感謝,引得笑逐顏開,“算不得什麼鋪墊,不過是我歪打正着。眼下朝廷上非議頗多,你親舅舅願意出面替你請封,那是再好沒有了……再觀今日徐夫人表現,咱們也可以放一回心,她與孫氏交情再好,也好不過自己的利益去。孫亦綾呢,便更不足為懼了。”
裴少嵇的目光也隨着孟採薇一笑,變得平和許多,裏面固有的鋒芒,在溫暖昏黃的燭光里,淡了不少,“只是辛苦外祖,替我奔波多日,最後這奏章,卻要署徐家的名字。”
“嗐(hai),這有什麼的。我和你外祖不都是為了幫你么?幫得上這個忙就夠了。你外祖他呀,還不缺這些事情來沽名釣譽,更不希圖由此就能收買你什麼。”
更何況,這個風口浪尖上,出面的人,只恐怕是弊大於利呢……
·
臘月二十六。
金殿上,皇帝龍顏大怒,“馮益善,你給朕閉嘴!既為監察使,理當剛正不阿、秉公辦事,你倒好!沿路魚肉百姓!收受賄賂!你這樣的監察使,朕留你何用!”
馮益善哆哆嗦嗦地伏地而跪,眼神卻是不由自主地往肅立在一旁的英國公身上瞥。
誰知,英國公才邁出一步,皇帝便冷厲的眼神便落在了英國公身上,“你身為外戚,便該自知避嫌,此事為御史劾,卿先退下吧。”
英國公一愣,卻是無可奈何,只得俯身稱是,退出了金殿中。
此時,徐叢蔚方向皇帝一揖,“惠安侯長子昔年雖是意氣離京,卻是胸懷壯志,一心為國。此番他甫回顥京,臣身為舅父,本不欲立時就為他上奏請封,奈何朝中小人如馮益善者頗多,欲以少嵇在安西都護府之事大做文章,毀譽侯府,為此,臣懇請皇上,儘早下旨敕封少嵇,以正視聽,也安惠安侯在天之靈。”
言罷,他從懷中取出奏章,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
內侍替徐叢蔚呈了這奏章上前,而皇帝翻開后,卻只是一目十行地瀏覽了一遍,便“啪”的一聲合上,“徐卿所言極是,就把這個發去中書省,命他們依例擬撰,儘快送來批勅罷。”
徐叢蔚沉穩稱是,片刻后,告退出殿。
殿外,丹陛之下,丹墀之上。
英國公的目光遙遙落在徐叢蔚的身上,良久,方才冷厲一笑,震袖而去。
·
兩日後。
惠安侯府內,香案端陳,人員畢至。
一卷明黃旨軸由宮內出來的內侍交到裴少嵇手中,那內侍笑容可掬,親自托在裴少嵇臂肘處,殷勤道:“從今往後,大公子您可就是侯爺了。”
“多謝中貴人。”裴少嵇單手接過捲軸,一如昔日握劍般,將這份旨意,牢牢攥在掌心,只是面孔,依然雲淡風輕。
孟採薇覷他神色,忙不迭拂了拂膝頭上的浮塵,噙着微笑步上前,幫着寒暄,“真是有勞中貴人了,您這廂請,府上備了好茶給您呢。”
她一邊說,一邊眼色示意夏眉近前,引着內侍遠去。
孟採薇逆風而立,並未見,身後的人剛想抬手替她一整風帽,卻在瞬息的猶豫后,輕輕收回了手。
“母親。”
孟採薇循聲回首。
“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