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所言不虛
裴少嵇與孟採薇說的“到時候”,並沒用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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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末,孟採薇收到了父親孟然棟的來信,孟府一行六人,很快就要進京了。
孟採薇的父親年方四十餘歲,在古代,那就是正值事業的上升期。確實,他從外放到河北道為官以來,一路從下州擢升到上州冀州為刺史,考績優良。只是,從地方再調到中央便非易事。這就像是一道充滿象徵性的門檻,邁過了,那就是青雲直上,邁不過……那他的政.治生涯,便止步於冀州了。
將小女兒採薇嫁到惠安侯府,算是孟然棟左思右想地一步棋,於女兒來講,這確實是一件很虧欠的事。況且,初嫁半年便守了寡,孟然棟更是對女兒充滿歉疚。
在來信上,孟然棟近乎直白地表示,在扶助裴少嵇請旨襲爵的事情上,他將不遺餘力,以求為女兒日後的生活謀得保障。
孟然棟一行六人,除了他帶的兩位師爺,亦就是冀州長史二人,還有孟家年已及冠的長子孟翊先與他的西席先生。
有孟採薇這位出嫁的女兒在,孟然棟一行人入京,自然是要投奔侯府。接了父親的信,孟採薇不遑多想,便讓人請了裴少嵇過來商議。
——其實,這些后宅瑣事,本不該拿來叨擾裴少嵇的。
聽冬妝說,裴少嵇這幾日像是會了幾位舊日同窗,閉門於書房之中,看樣子忙得很。
孟採薇對此是很理解的,他當年年少離京,京中的交際圈子,也就是那麼幾位玩得好的公子哥兒。如今重返顥京,迫在眉睫的事情便是重新打開人際關係。偏偏他又在孝期,按照中國的老傳統,出去吃飯局開門路是沒可能的了,唯有從這些舊交情中下手,打不開新局面,也要鞏固好昔日的半壁江山。
男人的世界,與女人終究是不相同的。
孟採薇或許可以為侯府這一畝三分地而感到安寧,但於裴少嵇來說,這偌大家業,卻並非是襲下爵位這麼簡單就能繼承的。
大寧朝的官制,職官與爵位是不相掛鈎的。惠安侯在爵位中算是正三品的開國侯,但是老侯爺的職官品級,卻遠在其上。再觀年紀輕輕,並無甚軍功的裴少嵇,來日能在朝廷謀得什麼一官半職,如今還不得而知。
他沒考科舉,眼下並無功名。戍邊幾年雖苦,但也沒聽裴少嵇自己說起,可曾立過什麼大功。
若這樣就想打入官場,那靠得只剩下在皇帝和幾位朝廷重臣跟前兒的面子情了。為此,多走走門路,聯繫聯繫舊友,朝廷好歹能多幾個為他說話進諫的人。
但是……理解歸理解,如何安頓孟然棟一行人,還是要與裴少嵇仔細商量。畢竟,侯府的管家權尚在孫氏手裏,而孟採薇並不想連自己娘家人如何安頓,都交給一個妾來打理。
無論如何,這個時候,她也該收回本就屬於自己的權利了。
夏眉去了前院好一陣子,裴少嵇才跟着她過來。
他看起來確實忙得很,平日裏還與她敷衍兩句,眼下行了禮,便開門見山地問道:“聽說外公快到了?”
孟採薇點頭,將家書遞給了裴少嵇過目。
“六個人啊……表兄與我一同住前院吧,其他就由母親安排便是。”裴少嵇寥寥地發表了自己的意見,沒有多翻看,就將信紙還給了孟採薇。
孟採薇見他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忙解釋道:“我來安排無妨,只是調度起來,唯恐孫氏作梗……少嵇之前不是說,與俆府那邊會有什麼動作嗎?”
裴少嵇已是站起身來,準備告辭了,“母親不急,再兩日,俆府就該有動靜了。”
言罷,他並未有冗餘解釋,揖了一禮便告退而去。
然而,裴少嵇雖然不肯多言,卻又所言不虛。
兩日後,俆府派來了一個年紀不小的宋嬤嬤,道是前來“幫襯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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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前。
徐府。
“老爺可算回來了。”徐夫人一邊奉了茶上去,一邊殷勤地問道:“去過父親那裏了?”
徐叢蔚一口氣把茶灌到嘴裏,全無舊日文人雅客的風度,“去過了,就被父親好一頓責罵。”
他嘆了一聲,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望向自己的妻子,“早就跟你說不要和孫氏來往,不要和孫氏來往,你看看如今!外面怎麼傳咱們兩家的都有,就是沒一個人相信你跟她關係會好的!有的人罵她是白眼狼,還有人罵咱們不分嫡庶,活該呢!”
徐夫人性子在外面再潑辣,在自家丈夫面前,都是溫順恭敬,半句不敢頂嘴,“爺說的是,是我年輕的時候糊塗,不知身份……不過,這些事就傳得這麼厲害?連您都聽聞了?”
她丈夫一向不預內宅,否則,徐夫人一開始也就沒有機會可以由着自己性子與孫氏來往了。
徐叢蔚搖了搖頭,“着人去打聽兩句就知道了,現在街頭巷尾,哪一家不在議論咱們的是非?”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從懷裏抽了一紙信封出來,“喏,看看吧,少嵇命人給我送來的。”
徐夫人疑惑地瞥了丈夫一眼,緩緩打開了信箋,半晌,徐夫人臉色一僵,“孟家人要進京了?今年孟氏的父親要來述職么?”
徐叢蔚疲憊地按着額心,“倒是我疏忽,應該早先問吏部一嘴就好了……反正,我外甥的意思是,過去他不在京中,沒法兒代母親向咱們盡孝是他的不是,你與誰交好,都是你這個舅母的自由,他沒立場干涉。如今事情鬧得大了,面子上又不好看,他作為晚輩,又不好直接對父親的妾侍做些什麼,所以拜託咱們家出面,去繳了孫氏的權,別讓孟家人進京,挑出什麼理兒來。”
徐夫人撇了撇嘴,猶有幾分不甘心,“怎麼就這麼寸呢?老侯爺前腳出事,後腳孟家人就撈到進京的機會了?他孟家自己的閨女教不出本事,還非要咱們幫着撐場面么?”
徐叢蔚瞪了自己妻子一眼,“你又胡說八道什麼!孟家今年能進京的事,肯定是惠安侯在世時就安排好的,他把人家閨女娶過來,不方便回門,肯定是要安排到京里見面的。要是侯爺還在世,咱們不管也就罷了,而今侯爺去了,整個惠安侯府就是我外甥的臉面,咱們不替他張羅着,難道還要看着我妹妹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被人笑破大牙不成?”
“噢……”徐夫人被丈夫說教了一通,難免堵心不順,“那照爺的意思,還得咱們出面去與孫氏說和,再乖乖地把侯府的權柄,交給那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啰?”
這麼干,徐叢蔚肯定也不大樂意。
別得不說,他們多年與裴少嵇未見,這個外甥究竟什麼品性,他們已經摸不準了。再論裴少嵇如今年紀,也已然是個很有主意的大人了。惠安侯這道關係,若沒了孫氏從中斡旋,以後還能維持多久,實在不好判斷……尤其是,孟氏女做了侯府的管事,肯定先為自己娘家鋪路,到那時,徐孟兩家利益相衝,焉知裴少嵇會舍誰取誰?
徐叢蔚沉吟一晌,抬頭看向自己的妻子,“你說,咱們要不要送個人給侯夫人過去?她畢竟年輕,管這麼大的家,勢必為難……咱們找個鎮得住的嬤嬤過去,一則能寬一寬孫氏的心,二則……孟氏有什麼動作,咱們也不至於後知後覺?”
徐夫人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還是老爺運籌帷幄,我怎麼沒想到這麼個主意呢!您放心,我明日就去安排,必定送個周全人物過去,既不叫外甥說嘴,也能讓孟氏安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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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三,孟採薇正式收回了孫亦綾手裏的權力。
侯府的賬冊、鑰匙、對牌、名冊,統統由孫氏呈給了孟採薇。
淇雲館內,孫亦綾老老實實地跪在孟採薇腳下,將手舉過頭頂,把一應事務奉到了孟採薇手面前。
然而,孟採薇只是輕飄飄地笑了一下,並沒有親自去接,“宋嬤嬤,您來替我收着吧。”
俆府派來的這位宋嬤嬤,確實是個能人,但再能,用裴少嵇的話說,那也無非是個“隨時可以黜落的奴婢”。
孟採薇明白,裴少嵇這是在給她吃定心丸,雖然裴少嵇默許了徐家把這個嬤嬤送來,但他的立場,卻依然是站在孟採薇這邊的。
一個奴婢而已,用得順手就留着,用不順手,打發了還不簡單?
孟採薇不以為懼,反倒大大方方地用起了宋嬤嬤——人家是宅斗專業人才,不用白不用。
心思一寰,孟採薇的目光,重新落在孫亦綾隱含不甘的面孔上,“孫姨娘往年來也是辛苦了,以後的日子,可要好好休息一番。”
孫亦綾仍不服輸,就這樣直接地與孟採薇對視,“多謝夫人關心。”
孟採薇並沒有退縮,“我不是關心你,是關心二公子。孫姨娘可要保重身體,仔細服侍二公子,若是孫姨娘再同之前在靈堂那樣有所不周,那我只好親自照拂二公子了。啊,當然,二公子是孫姨娘所出,這件事是不會改的,你的功勞,咱們裴家的祖宗,都會永遠記得的。”
換言之,就算她把裴少冠抱來養,也絕不會給他嫡出的身份。
想過好日子,那就安分守己,別再滋事。
孫亦綾臉色煞白,她終於徹底地意識到,侯夫人,已經不是原來那個侯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