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苟且偷生
永和二年十月夜,刑部尚書孟玉琅一家六十五口慘遭滅門,孟府血流成河。同年十二月,刑部侍郎薛知榮晉陞尚書之位,道賀恭喜之人絡繹不絕,薛府門庭若市。
薛雲欣從薛府最偏僻簡陋的院子裏探出腦袋,透過白雪皚皚的庭院遠遠看着前來賀喜之人,那一張張虛偽的面孔讓她怒由心生,抓着門框的雙手指尖泛白。
她不是薛雲欣,她是孟思敏,孟玉琅最疼愛的幼女,爹爹老來才得兩女,兄長們早已成家,故而將她們姐妹二人當成掌心裏的寶,含在嘴裏怕化,捧在手心怕摔。
一個個首級滾落在血泊中,一雙雙黑色的眸子死不瞑目,耳旁卻還響着他們溫柔慈愛的聲音。
“小小姐,別鬧,快從樹上下來,不然會摔着。”
“敏兒,下來,姐姐在下邊接着你。”
“敏兒,再不下來,你娘要打你了。”
……
可惜最後她也死了,她在望着家族破碎的慘景,殘缺的肢體,被黑衣人當作玩具扔來扔去的爹爹的首級,以及姐姐被黑衣人蹂躪糟蹋咬舌自盡之時,含着滿腔恨意為還有一絲氣息的丫頭阿蘭掐斷了氣。
她猶記得丫頭阿蘭在耳邊留下的一句話:小小姐,奴婢會讓你生。
是的,她生還了,帶着戾氣而生。當她醒來時,聽着破舊屋子裏傳來的竊竊私語聲,她暗笑不已,雖不再是自己,還用了薛家傻女兒的*,但她足夠滿足。
薛家傻女兒薛雲欣是薛家最年幼的嫡女,卻過着比下人還要凄慘的生活,吃喝如同糟糠,穿用不過打滿補丁的衣裳,還是那唯一疼她的丫頭棉蘭用年幼之時所穿衣裳縫縫補補而成。也許,在孟思敏還不是薛雲欣時,這主僕二人怕過得比乞丐還不是。
這些日子裏,依稀從僕人口中得知,這薛雲欣是在池邊玩耍,落水而亡。而棉蘭卻一口咬定是二小姐害死四小姐,卻也只敢在她耳邊說。
至於究竟如何,她懶得去計較,因為若沒有薛雲欣的死,她又何來生?何來成為第二個薛雲欣。
其實,她知道為何薛雲欣過得如此凄慘,這整個京城都聞名的掃把星有誰不知。母親生她而亡,兩個同胞兄長也在之後相繼離去。如此,怎得會讓薛知榮欣喜她的出生?
命太硬,克母,克兄,為了做爹的不被剋死,薛雲欣便只有被遺棄的份。
不聞不顧,讓其自生自滅。
只是,同樣生長在大家族的她深知並非是薛雲欣命太硬,而是有人心太狠,容不得大夫人的存在,更容不得兩個嫡子的存在,只剩得一個女娃,她們何須太過擔心,留着其在,還能夠替她們背黑鍋。
孟思敏,不,她是薛雲欣。她不會再傻傻的替她們背黑鍋,她要藉著薛知榮爬起來,將孟家的事兒重新攤在他們的面前。
兩個月,她原以為醒來後會聽到好消息。
可惜,除卻孟府被封,禁止有人再度提起這個消息外,再沒了其他。一切都彷彿沒有發生過一樣,就連孟家的旁支和親戚也都是噤若寒蟬,陸續離開繁華的京城,倒是這薛知榮,爺爺的學生可謂是前途無量啊。
而這些當初跟在爹爹身後的官員如今也跟着轉換陣營,開始對這新上任的刑部尚書溜須拍馬。
薛雲欣惱恨的捶了一拳院門,發出的沉悶聲響將正在雪地里挖草的棉蘭給喚了過來。
棉蘭抬眸的時候看到是薛雲欣一拳拳的砸着小院殘破的門,凍成黑紫色的小手背流着刺眼的鮮血。
她大驚失色,當即扔掉手中的野草,急急道:“四小姐,莫折騰了。快些進屋裏,若讓那廂的人知道,又要吃苦頭了。”
棉蘭拉過薛雲欣的手,面露不安的向著外頭張望了幾眼,迅速地將院門闔上,帶着瘦弱的薛雲欣進了四面漏風的屋子裏。那廂的人都吩咐了,今兒個絕不能讓四小姐出這個門,不然……想到二夫人陰森的目光,棉蘭不由得渾身打顫。
她若沒了,還有誰會來照顧這個四小姐?
薛雲欣由着棉蘭拉着,她曉得棉蘭的好,也曉得棉蘭的苦。
原來這蘅蕪苑還有奶娘和兩個二等丫頭在,奈何她這個主子比下人都不如,連帶着這兒的僕人更凄慘,奶娘終是被剋死,兩個二等丫頭熬不住,去了三小姐的院子,寧可做三等丫頭,也絕不想做蘅蕪苑的二等丫頭。只留得棉蘭盡心服侍着傻雲欣。
冬日裏,沒有穿的,就裹上被子;沒有吃的,就如今日一般,挖些草來充饑。
薛雲欣該要慶幸的,這破舊的蘅蕪苑啥都缺,唯獨不缺野草,就連這樣的寒冬臘月里,厚雪下邊依舊是綠意盈盈的青草。
兩個月來,吃慣好的她終於適應了薛府送來的豬食,說豬食當真不為過,其壓根就比不上這地里的野草。野草倒是新鮮的很,而那東西卻是干硬發臭,堪比倒在臭水溝中的東西。
難怪同樣是十歲的身子,這副身體卻只有六七歲可言,長得面黃肌瘦,黯無光彩。
“棉蘭。”薛雲欣的聲音柔柔軟軟,聽着像是吃了糖一般,“清早,那廂的人找你是為了何事?”
棉蘭未曾隱瞞,出聲回道:“四小姐,那廂的人讓奴婢看着點你,讓你今兒個別出去。”
薛雲欣望着小心翼翼替她包紮傷口的棉蘭,柔柔地回問道:“然後呢?可還是威脅你了?”
棉蘭小愣,點點頭。她早感覺到了,自打那落水醒來后,四小姐的性子便不同了,而且還不傻了。她原想着將這事兒告知老爺,希望老爺能夠對四小姐刮目相看,那四小姐也不用過得如此凄慘。
但是,不等她有這個主意,四小姐就打斷了她的念想,讓她不得將其變化告知於任何人。
其實,她明白四小姐的顧慮,越聰明越容易讓那廂的人惦記上,裝傻充愣至少能夠活下去,太聰明說不準明兒個就見不着太陽了。
她一邊樂得看着四小姐的變化,一邊又憂着四小姐的將來。
薛雲欣冷哼了聲:“不過一個妾,竟是踩到她這個主子頭上來了……”
棉蘭面露惶恐,當下捂住薛雲欣的嘴巴,着急道:“四小姐,莫要說這樣的話了。”
薛雲欣瞥了棉蘭一眼,拉下棉蘭粗糙的手:“我知道。隔牆有耳。”
棉蘭鬆了一口氣:“四小姐,那你且在屋裏頭獃著,奴婢去弄點野菜。今兒個薛府那麼忙碌,終是會忘記我們這兒還住着兩個人。”
“我幫你吧。”薛雲欣脫下鞋襪跟着棉蘭走了出去,赤腳踩在厚厚的雪堆上,“兩個人采快一點。”
“四小姐,你……”棉蘭望着地上的那兩隻小腳丫,聲色哽咽。
分給蘅蕪苑的炭火只有零星,幾乎都不夠取暖,更別提她們還得靠這麼點炭火煮茶煮野菜,如若弄濕了鞋襪,在這樣陰沉沉的天氣里怎得弄乾。
故在無人之際,若是可能弄濕鞋襪,她不得不將它們給脫下,而女子不可露腳這樣的戒律於生活面前,只能丟棄在一旁。只是,四小姐終歸是小姐啊。
“四小姐,你還是快穿上鞋子,進屋裏頭。要是染上了風寒可更麻煩了。”
薛雲欣斜眼睨了眼發怔的棉蘭,催促道:“沒完沒了了,你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還不趕緊采。還是說你真想讓我們兩個凍死在這兒。”
棉蘭動容,卻也深知如今的四小姐是個倔脾氣,若是她要做的,十頭牛都拉不回來,還不如順着。她加快動作掐斷野草,為使得來年還能夠長,便都只是在莖部掐斷,根留着等春來時發芽長大。
薛雲欣望着棉蘭迅速的動作,陷入沉思。
一直裝傻充愣,甚至連自尊都不要,將自己變成一條狗,由得她們打罵,只為保得這一條好不容易得來的命,並非長久之計。
反之,憑藉自己通詩詞工書畫曉音律的能力,雖能夠一鳴驚人,卻更加如履薄冰。那廂的人絕不會讓她好過,甚至可能處處要她死,而以她現在的能力,又怎得可能逃得過她們的算計?
左不是,右也不是。薛雲欣雙眉蹙起,緊咬着嘴唇,視線掠過牆角的狗洞,烏黑有神的大眼閃過一絲亮光,在他人眼裏,已經是狗了,何不做得更徹底一些。
“棉蘭,別弄了。今晚上我們會有好吃的了。”
薛雲欣將手中的青草丟入籃子裏,直起身子跑回屋子裏,不停的在屋子裏蹦來蹦去,凍死人了。
棉蘭疑惑,回首怔怔的望着在屋子裏蹦達的四小姐,擔憂道:“四小姐,你該不是又像以前那樣去拿廚房的食物?萬萬使不得啊。哪怕是殘羹冷炙也取不得。咱們還是將就着用這些填填肚子,總好過餓死。”
薛雲欣眉頭微挑,回道:“誰說我要去廚房拿吃的?”
“那四小姐的意思是……”棉蘭想不通了,還有什麼地方能有好吃的?同樣,她開始猜不透變了性子的四小姐。
薛雲欣笑而不語,黑眸里閃爍着奪目的光芒。
忽然,無人問津的小院外竟是響起一串腳步聲,棉蘭暗驚,當即跑回將鞋襪穿上。
恰在這時,殘破的門“吱呀——”一聲,讓人推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