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冊封大典
次日朝陽初升之時,葉姿已身着金紅相間的盛裝登上馬車,貂絨髮飾間碧玉珠串斜垂鬢邊,琮瑢清響,宛如韻曲。北胤王一身紫黑綉金蟒袍,神色肅然,上馬後即刻帶引着眾人前往皇宮。
葉姿上車時未見鳳羽,只知他乘坐的車輦在其前方。此時城門已開,街上行人本不算少,但都被王府衛兵攔在道路兩側不得接近,唯聽車輪滾滾,馬蹄起落。
車隊穿經過內城大道,忽聽前方喧囂聲起,間雜駿馬飛奔之聲。葉姿頗感詫異,撩開帘子往前望去,只見一群人馬自前方疾馳而來,沿途衛兵迅速握刀阻攔,對方為首之人猛地勒緊韁繩,堪堪停在了馬隊前方。而其身後眾人亦圍擁而上,眼神倨傲,似是不肯退讓。
“北胤王,許久不見!聽說鳳舉已經下葬?可惜可惜,我本想趕在世子落葬前回到上京,沒想到還是晚了幾天!”那人年約四旬,身着赭色長袍,面白微須,一邊說著,一邊連連搖頭,面露惋惜之意。
北胤王策馬緩緩上前:“南平王出使新宋竟那麼快就迴轉了?有勞挂念,鳳舉已經安葬於松澗岩。”
南平王哀嘆道:“我聽聞鳳舉不幸殉國之事便馬不停蹄往回趕,只想要送他最後一程……唉,改日一定要親自上墳祭奠,以彌補這一憾事!”說罷,他又打量了北胤王一番,“北胤王可是要進宮面聖?”
“正是。”北胤王沉聲道,“聖上體恤我喪子之痛,特賜封幼子鳳羽沿襲世子之位,今日正是要趕去接受冊封。”
南平王撫掌欣慰道:“聖上果然關懷老臣!北胤王雖失了一子,但鳳羽自朔方歸來,且又得以冊封,日後必將繼承你驍勇善戰之雄風,再為北遼創建功業!”
北胤王臉色不佳,但又不好直言,只隱忍道:“多謝南平王誇讚,犬子並沒有這個能力。時辰不早,我還要全速趕赴宮中……”
“明白,明白。”南平王不等他說完,便策馬讓至一旁,“冊封之事怎可耽誤時辰?北胤王請先行一步,待榮某換過朝服后再趕去覲見聖上。”
說罷,大手一揮,手下皆退散兩側。北胤王抱拳致謝之後,率領眾人疾馳而去。南平王望着他們的背影,身邊親信不禁嗤了一聲:“王爺一貫對他客氣,他倒好,總是沉着一張老臉,真是不懂禮數的粗人。”
“休要在大街上亂說話。”南平王皺眉低語,“你說他粗魯也好,蠻橫也好,在他們契丹人心中,就是頂天立地的英雄。”
“王爺說得對,只不過眼下他的大兒子死了,他再厲害,還能長生不老?過不了幾年,還不是要放□段唯王爺是從?”
南平王睨了他一眼:“蕭鳳羽即將被冊封為世子,你難道沒聽到?”
“蕭鳳羽?”那人不屑,“不過是個殘廢而已,聖上是可憐北胤王沒了繼承人,才將世子的名號給了他吧?”
南平王冷哂道:“不管怎樣,有蕭鳳羽在一天,北胤王府便不算絕後。聖上此舉,只怕也是為了掣肘漢遼雙方。”
那人愣了一愣,還未領會其深意,南平王已策馬前行,很快隱入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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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青蒼穹下,鐘鼓聲回蕩不已,文武眾臣依漢遼分列於通往祈春台的漢白玉道兩側,方才在城中遇到的南平王亦換上了深紫朝服,位於右側眾漢臣之首。北胤王神色肅穆,沿着長道左側走向前方祭壇,近侍則推着坐於輪椅上的鳳羽緊隨其後。
葉姿走在鳳羽右側,見他今日亦依照禮法換了裝束。冠纓正中一粒血色紅珠爍爍生光,四周飾以青灰貂絨,與衣襟滾邊相互映襯。內穿純白羅質中單,外着玄黑平紋錦袍,胸前以銀線絞股綉有三爪游龍,又有五色雲霞環繞其間,腰懸錦綬玉釧,下着玄黑長靴。
葉姿從未見過他這般華貴裝束,不禁悄然多看了他一眼,忽聽驚破雲霄一聲巨響,震得她耳膜發脹。幸虧之前曾在鳳羽處學過相關禮儀,才想起這原是君王齋戒完畢的訊息。果然沒過多時,華蓋如雲,乘輦趨近,隆慶帝身着龍袍端坐其上,耶律臻等皇子皇女依次隨行。
待得到了祈春台前,群臣叩拜完畢,先是身披赤金長袍的祝師吟誦祭文,再是隆慶帝登祈春台行祝禱大禮,上謝蒼天神靈庇佑風調雨順。因祝師與君王此時用的皆為北遼語言,葉姿跪在一旁,聽得雲裏霧裏,直至雙膝發麻,也只能隨着眾人一同屏息聆聽。
等到各式拜祭大禮完成,紅日已高懸雲天,陽光映射於白玉台上,更是金芒萬丈,氣象恢弘。
三聲鼓響,內侍手捧杏黃冊書走至台階正上,北胤王隨即整裝重新下跪,葉姿見這陣勢,料想應該是要正式冊封世子。內侍因見鳳羽不能下跪,便清了清嗓子準備宣誦冊封詔文,豈料自祈春台下忽然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聖上當此祭天之時冊封郡王世子,受封之人理應恪守祖訓行三叩九拜之禮,萬萬不可敷衍了事。”
眾人聞聲望去,但見一名身着深藍朝服的官員從隊列右側而出,跪於白玉長階之下,腰身挺直,不卑不亢。隆慶帝一皺眉,宣旨內侍見狀,正色道:“馮大人,聖上早先已下過口諭,蕭鳳羽不良於行,可免除叩拜之禮。”
那官員不改顏色,朗聲道:“雖不良於行,但未必無法跪下。當此重要之時,蒼天在上,神靈見證,若受封之人並無誠心,聖上之前的祭天禱告豈非白費心力?”
隆慶帝臉色一沉:“馮鏞,你竟敢在祈春之際橫生枝節,莫非是有意要破壞大典?!”
馮鏞重重叩頭:“聖上,臣乃是一片善意,只怕聖上太過仁慈,縱容了蕭鳳羽,令祈春大典蒙上不詳……”
“放肆!”隆慶帝怒色大作,此時隊列右側之首的南平王揖道:“聖上,馮大人言語雖直接,但其忠心可鑒,也絕非有意阻礙冊封。相信北胤王也不會介意馮大人的話,北胤王,你說可是如此?”說罷,雙眼一瞥,望向北胤王。
北胤王濃眉一皺,沉聲道:“聖上息怒,臣深感聖上顧惜之意,前番小兒未曾下跪迎駕,已是大不恭敬,今日得以冊封,更該叩謝皇恩。”說話間,他已轉頭盯着鳳羽,那眼神深含警誡,似是要將他攝在手心一般。
葉姿眼見好端端的冊封大典又起波折,不禁擔憂不已,唯恐鳳羽再度與父親衝突,乃至觸怒了君王。但鳳羽並未出聲,只是低垂着眉睫,好似周圍一切與他無關。北胤王見狀,向身側的兩名近侍示意上前,那兩人心領神會,隨即來到鳳羽身邊,行禮之後架住了他的雙臂,發力一托,便生生將他架離。
鳳羽緊咬着牙關,依靠那兩人的力量才勉強跪坐於地,但終究不能像常人那樣屈膝挺身。那兩人見他跪着也艱難,便一左一右托住了他的雙肩,好讓他有所依憑。
眾人目光集聚在他身上,他以手撐着地面,始終不發一詞。葉姿見狀,急往他身邊挪了挪,扶住了他的左臂。鳳羽無聲地望了她一眼,此時隆慶帝發話宣旨,那內侍便打開冊書,面朝眾臣高聲誦讀。
冊封詔書並不像葉姿想像的那麼簡短,內侍又讀得格外緩慢莊重。她俯身低首,能清晰地感覺到鳳羽的身子在微微發顫,顯然已經竭盡全力。
好不容易才宣讀完畢,內侍又從隆慶帝手中接過一方碧玉印信,走至祈春台前,將冊書與印信一併授予了鳳羽。
北胤王朝着鳳羽低聲道:“還不謝恩?”
鳳羽身子僵硬,緊緊攥着冊書與印信,兩眼望着前方地面,忽道:“謝聖上洪恩!”說罷,掙脫了旁人的攙扶,重重地叩拜下去。
隆慶帝本來不悅的神色這時才稍稍緩和,抬手道:“蕭鳳羽,朕今日封你為北胤王世子,你需得銘記自己的身份,為乃父分憂,亦為北遼盡忠。”
鳳羽伏在地上,深深呼吸了一下,啞着聲音道:“臣謹記聖命。”
隆慶帝轉而望向方才那提出異議的官員:“馮鏞,你現在還有什麼話說?”
馮鏞毅然道:“臣並無其他異議,惟願世子能繼承北胤王忠勇之風,方才不辜負聖上此番破例冊封。”
隆慶帝冷哂一聲:“你倒是一身正氣!今日乃祈春吉日,又兼冊封大典,朕先饒你一命!”
話雖如此,終是芥蒂在心,此後隆慶帝臉上始終沒有笑意。待得儀式全部結束,內侍踏上一步正要宣佈皇上起駕,卻見長道盡頭有人飛奔而來,一到祭台之下,便跪倒在地,高舉起手中信封。
“聖上,邊關急信!”
隆慶帝雙眉一皺,眾人亦都將心提了起來。內侍匆忙下去將那信接過呈上,隆慶帝拆開一看,臉色更加陰沉。耶律臻見狀,低聲問道:“父皇,發生了什麼事?”
“伏羅內亂,國主被殺,戰火殃及我朝邊境。”隆慶帝緩緩道。
耶律臻一驚:“伏羅國主去年才派遣使臣來朝,怎會如此快就起了內亂?”
隆慶帝道:“或許正是由此而生叛亂,伏羅國主近幾年來親近我北遼,但他國中有幾名重臣素來想要歸附新宋。我原以為他能把握大局,卻不料終究還是鎮壓不住。”
北胤王皺眉道:“聖上,伏羅雖小,但位於我朝與新宋交界之處,現在伏羅內亂,新宋兵馬可有異動?”
隆慶帝握着信紙:“守將來報,新宋尚按兵不動,但探子已知其營內加緊操練。”
“聖上,臣才從新宋回來。據臣來看,新宋國君青春年少,耽於風花雪月,並不是好戰之人。”南平王上前一步,“聖上可讓守邊將領多加留意,至於新宋那邊,臣以為不必太過擔心。”
北胤王瞥了他一眼,道:“南平王,人不可貌相!前些年新宋國勢搖擺,你也曾說過他們只怕要起內亂,但這幾年來不但未亂,國力還比老皇帝去世前強盛了起來,可見那個小皇帝也不是只貪圖享樂的草包。伏羅國在古時隸屬新宋,眼下有了內亂,新宋難道不會想要藉機收服?”
南平王唇邊帶笑,淡淡道:“正因新宋乃百廢待興之時,他們又怎會輕易出兵?要知道一旦起了戰火,所耗之財力人力不可估算,何況他們難道不知伏羅國中也有人想歸附我朝?要是貿然動手,豈不是擺明了要與我北遼爭奪伏羅屬權?”
“新宋人最是狡詐,說不定早就暗中謀划,勾結了伏羅大臣殺了國主,好趁亂主宰大權。”北胤王冷哼一聲,轉而向隆慶帝道,“聖上萬萬不可掉以輕心,新宋若是出兵收服伏羅,疆土就離我北遼更近,一旦他們再想擴張,便要直接向我們開戰了!”
隆慶帝心煩意亂,本是一場祈春冊封儀式而已,先是蕭鳳羽無半點感激之意,再是馮鏞橫生枝節,好不容易平息了風波,現在又是伏羅內亂,導致兩名重臣意見不一。想及此,不由慍道:“朕自然知曉其中利害,但也不能草木皆兵。”說罷,又對那傳信之人道,“傳朕旨意,叫守關將領嚴陣以待,不能讓伏羅亂軍侵犯我朝疆土,更要多派探子查明新宋動向。”
那人應了一聲,才要起身離開,南平王身後卻冒出一名大臣拱手道:“聖上何不請北胤王率兵趕往伏羅邊境?這樣的話既可穩定邊關,也可震懾新宋,以免他們貪念一起,先行一步。”
這名大臣話音剛落,便又有數人應聲而出,皆力薦北胤王擔此重任。可也有將領認為北胤王才從朔方回來,勞累多時,不應再奔波不休。一時間意見紛紜,隆慶帝心中煩悶,眼前黑影亂飛,臉色甚是不好。
耶律臻見父皇雙眉緊蹙,便俯身道:“父皇,鳳羽已被冊封,北胤王又如此挂念伏羅內亂之事,讓他前往邊關,豈不是使他安心,更主要的是使父皇無後顧之憂。”
隆慶帝本已有意,便道:“北胤王,你可願去往伏羅邊境?”
北胤王抱拳道:“聖上如有令,臣不敢不從。只是……”說至此,他不由往身側望去。鳳羽原先一直靜靜坐着,此時也有意無意地朝這邊望了一眼,但很快又移開了目光。
“朕既然派你前去邊關,自然會命人好生照顧世子與郡主。”隆慶帝見他有所顧慮,便和悅了神色,“況且你此番前去,也並不需作戰,只要探明實情,震懾新宋,使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即可。待得伏羅國內動亂平息,朕自然讓你回來。”
話已至此,北胤王再無推辭之理,只得叩拜道:“臣領旨,此去伏羅邊境,定當探查形勢,如有危急,必將及時遣人回來通報。”
隆慶帝總算是將眼前事安排妥當,自感身體仍然不適,囑咐幾句后便先行離去。耶律臻隨行而去,走過葉姿身邊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多看了她一眼。
眾臣拜送君王之後,又上前向北胤王恭賀世子得封,北胤王雖一一回禮,但臉色嚴肅。南平王上前一步,道:“北胤王,方才與你意見不合,還請不要見怪。”
“蕭某不會將此等小事記在心中。”北胤王說著,看了看鳳羽。
南平王負着雙手,微笑道:“鳳羽溫文爾雅,竟不像是武將之後,可惜不能站立……要不然的話,也可入朝議事,為主上分憂。”
鳳羽睨了他一眼,並未回應。北胤王心中有氣,面上只得強笑幾聲,道:“我自然會尋覓良醫,替鳳羽治好傷疾。”
“哦?我倒是聽說新宋北方有位名醫,就隱居在大雪山附近……不過北胤王向來不喜新宋,當我沒說,當我沒說。”南平王邊說邊笑。
北胤王看着他這種神情,更是心生怨憤,只是礙於情面不好發作,朝對方拱了拱手道:“邊關形勢緊迫,容不得拖延,蕭某還要回府一趟,就此別過。”
南平王端正了神色,道:“北胤王果然還是一心為國,若是世子與郡主在上京有何困難,只管差人來找我,免得北胤王在外還挂念著兒女,亂了心思。”
北胤王一皺眉,才想開口,鳳羽卻忽然微微一笑:“多謝南平王,想來我平日出不得門,只怕也遇不到什麼難處。姐姐雖是女流,卻也自幼行事幹練,就算我有什麼難處,相信姐姐就能為我解決。”
說罷,還有意望了葉姿一眼。
南平王的笑容有些尷尬,北胤王由此向眾人拱手告別,帶着鳳羽、葉姿以及隨從離開了祈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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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遠離了眾人,北胤王方才罵道:“榮友方這個白面書生,仗着出使了幾次新宋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總有一天我要叫他知道,光憑一張嘴一支筆是成不了氣候的!”
鳳羽葉姿皆未接話,倒是他身後的親信亦恨聲道:“王爺,剛才那個馮鏞,分明就是南平王一黨,只怕強行要世子下跪,就是他們事先商議好的。”
“還用你說?!”北胤王一想到此事,更是怒火中燒,回頭朝着鳳羽道,“你記着,這筆賬以後總是要算的。這兩年聖上越發喜歡與新宋往來,漢人一黨在朝中更是時不時地興風作浪,簡直是要壞了我北遼的大業!”
鳳羽照例沒有應聲,似乎這些政事都與他毫無關係。北胤王見他這般模樣,只得長嘆一聲,滿腹愁緒。正走到通往宮門的道路間,卻聽遠處有人招呼一聲。
“北胤王請留步。”
聞聲望去,見是一名內侍站在樹下。北胤王依稀認得此人,知是東宮近侍,不禁問道:“有什麼事?”
那內侍一路小跑來到近前,行禮道:“南平王從新宋帶回了一種奇葯進獻給聖上與眾皇子,可消褪外傷痕迹。太子原本想着要贈予郡主,方才人多不便,現在正好清凈,就想請郡主去東宮一趟。”
葉姿聽得一愣,完全想不到耶律臻還會叫她過去,她心中是不願去什麼東宮,便道:“多謝太子挂念,但我現在要隨父王回府,還是改日再來領取賞賜。”
內侍訝然道:“郡主如果不去,奴婢無法回復太子,還請郡主暫移玉步,太子還在等着您。”
葉姿為難起來,不由自主地望向鳳羽,不防他亦抬眸,視線所撞,皆是一怔。
北胤王皺眉道:“既然太子盛情相邀,鳳盈就去領取賞賜,我與鳳羽先行一步。”
“……父王馬上就要離京,我還沒跟父王告別!”葉姿急道。
北胤王卻揮了揮手:“你領了賞賜后回來,我還不會即刻就啟程。”
葉姿愕然,北胤王帶着隨從往大道而去,鳳羽被人推着往前,臨到轉彎處回過頭來看着她,道:“姐姐,速去速回。”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大白兔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06-0516:35:05
這章字數好多,但沒拆開來。從葉姿入東宮之後,情節馬上要發生轉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