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袁佳木再一次遇到沈良銘的時候,天下了一場非常大的雨,密密麻麻地,將整座安靜的夜城包裹進了晶瑩的白色簾霧裏。
她的心情說不上好壞,畢竟那段回憶,只是她眾多不美好中的一個小場次,再經過五年時光的打磨,再大的怨懟,也終究融化成一片模糊。
“老闆,這個黃玫瑰怎麼賣?”
說話的是個女人,語調中帶着難以掩蓋的歡快,袁佳木想,她大約心情非常好。
“五塊錢一朵。”袁佳木捂着口罩咳了咳,最近支氣管炎犯了,也不知道是因為天氣轉涼還是成日泡在花粉里造的。她坐在收銀台的藤椅邊,停下了手邊打毛衣的活,職業道德讓她忍不住接着問了一句:“請問,您是要送給朋友還是愛人呢?”
女客人答:“唔,算愛人吧。”
袁佳木抿了抿唇,提醒道:“黃玫瑰的花語是消逝的愛……”
女客人似乎不甚在意,“我知道,是分手的意思嘛。”說完朝店外看了一眼,那個男人還安靜地坐在車裏,時密時疏的雨簾將他們之間的距離拉得忽近忽遠,總之看不見彼此的臉。
袁佳木一愣,“對不起,我太失禮了。”
“沒事。”女客人嗅了嗅手裏的花,很新鮮,然後滿意道:“老闆,幫我包一束,十五朵。”
袁佳木又是一愣,十五朵黃玫瑰……是不是意味着即將有段戀情從此煙消雲散?每次見到有人來買黃玫瑰,她便覺得自己像結束一段感情的劊子手,不太道德的樣子,她心裏打算了下,下個月還是不進這個貨了吧。
見袁佳木遲遲不動,女客人問:“怎麼了?”
袁佳木意識到自己的失神,連忙站起來,結果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桌沿上的玻璃杯,玻璃杯落在地上,瞬間支離破碎,裏頭的牛奶也跟着灑了一地,玻璃碴子彈起來劃破了她的腳踝,登時出了不少血。
女客人嚇了一跳,立刻跑來蹲下去看袁佳木的腳,“你沒事吧?”結果她一抬頭,竟發現這個花店的老闆,眼睛裏沒有絲毫焦距,望着她的樣子非常迷茫,視線甚至有些偏移。她伸手在袁佳木眼前晃了晃,“你……看不見嗎?”
袁佳木訥訥地點了點頭,然後不好意思地問:“我不太方便走動,您能不能幫我拿掃帚過來?就在門後面。”她不知道地上的碎片散落在哪些地方,即使這店裏的每一個佈置她都爛熟於心,也不敢隨便走動,萬一不小心扎了腳,就更麻煩了。
恰時,袁佳木聽到有人推門而入,還混雜着屋外驟然變大的雨點聲。袁佳木有些詫異,都晚上十點多了,能來一位客人已不得了,怎麼突然接二連三起來?來人的腳步沉穩,因為腳底沾了水,再加上鞋底大概質地很好,所以落地時水滴破碎的響動十分清脆。
依來人着地的動靜來判斷,好像是個男人。
沒過一會兒,袁佳木便聽見地上的玻璃碴子窸窸窣窣地被掠過,剛進來的人似乎在幫她掃地……
她急急站起來,伸了伸手,“謝謝,給我吧。”
女客人忽地開了口:“讓他掃吧,你看不見就不要勉強了。”說完還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心,“話說回來,你怎麼進來了?”
袁佳木知道女客人在跟剛進來的人說話,這才悟了,原來是他們是認識的。
男人沒回答,默默地收起了掃帚和簸箕,專心致志地端詳着牆上掛着的一張相片,皺着眉不知在想什麼。
女客人低低嘁了一聲,轉向袁佳木,“老闆你……還能包花嗎?”
袁佳木笑起來,“稍等一下。”她摸索着走到了裝着黃玫瑰的花籃邊,認真地數了十五朵,然後細心地包裹起來。她將卡片拿出來,讓女客人選了一張,接着摸着卡片上凸起來的印子,確定了在哪兒落筆后,問:“小姐,請問怎麼稱呼?”
“雲寒。”
好清新的名字,聽她的聲音,也覺得格外清爽。袁佳木一筆一劃地寫着,“有想說的話嗎?”
雲寒想了想,轉過頭看了一眼背對着她的男人,笑道:“就寫,祝你日後……一帆風順,平步青雲吧。”
袁佳木寫好后,將卡片塞進了花束里,“小姐,您的花。”
雲寒小心翼翼地接過,“謝謝,很漂亮。”說著她朝藤椅上打了一半的毛衣努了努嘴,“你打毛衣的手藝很好啊,那些紛繁複雜的花樣,我以為都失傳了,就連我母上這種diy達人都不會。”她的每針每線都細緻得緊,沒有漏針,鬆緊度一直很均勻,簡直比機器做得還精巧。而且看得出,她投入了很多心血,看那尺碼也不像給她自己打的,好像,是童裝?
袁佳木熱心道:“我這裏有我自己畫的針線模板,不嫌棄的話可以送給你,就是不太容易看。”
她雖是個盲人,眸里的顏色卻漂亮非常,淺淺的褐色,亮得如同被水灑了薄薄的一層,眼底還有些不諳世事的純粹,剩下的半張臉被白色的口罩遮蓋住了,不免讓人有些遺憾。雲寒一陣感慨,這個社會浮躁如此,哪裏還有幾個人親自動手打毛線?這樣又純粹又慢性子的人早就如國寶一般稀有了。
“不用了,我母上老眼昏花,肯定看不清的。”雲寒好奇了,“你給誰織的?那人可真有福氣。”
袁佳木也不掩飾,“我兒子。”
雲寒怔了,完全看不出,這花店老闆竟是個媽媽了!她看向牆上被裱起來的相片,一臉難以置信。相片里的孩子大概是五歲左右,穿着一身板正的校服,笑容露在陽光下,耀眼如辰。那孩子的眼睛,一樣是淺淺的褐色,她本以為他們大約是姐弟什麼的,沒想到是母子。
可是……就算這花店老闆結婚生子再早,現在最起碼也該二十七八歲了吧,可看起來頂多就二十齣頭……難道是……
站在一邊的男人擰了擰眉,走出了花店。
雲寒清楚,他大概是看穿她的心思,不希望她說出什麼冒犯的話,才離開的。她挑了挑秀氣的眉,囑咐了句記得消毒傷口,便跟着出去了。
出了店后,雲寒便朝男人不滿道:“沈良銘,你知不知道有時候你特討厭?完全不給人面子。”
袁佳木剛轉了身,便聽見了雲寒的喊聲,陡然覺得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張開了一般。她的手不知何時顫了顫,剛收攏起來的一疊卡片復又掉落了一地。
沈良銘……是沈良銘……
她猛地跑到店門前,聽他們開車的引擎響聲,她大致抓住了他們遠走方向,她也不知自己想做什麼,於是只怔在原地,遙遙地望着是他們離開的方向。
直到他們的車徹底在黑夜裏消失了蹤跡,她才低低呢喃了好幾遍他的名字。
他……大概不記得了吧。
在拐出那個街角時,沈良銘從後視鏡里看到了袁佳木,她站在花店門口,眼裏似乎有什麼異樣的神色。他不由得皺了皺眉,行車的速度竟慢了下來。
“怎麼了?”雲寒見狀,邊擺弄着花邊問。
“你是不是落了什麼在剛剛的花店?”
“沒有啊。”雲寒覺得古怪,便順着他的目光回頭看了看,然後轉身調侃道:“估計是看上你了唄,哦不,我忘了她瞎了,真是可惜,雖然看不見她的模樣,但長得應該還不錯,一身小白蓮的氣息。”
沈良銘又看了袁佳木一眼,未言一語便將車開走了。
路上,雲寒嗅了嗅懷裏的黃玫瑰,頓時神清氣爽。她將花放到車后的座椅上,呼了口氣望向窗外,眼睛裏飄過無數夜裏的霓虹光影,俏皮的眼底漸漸暗淡下來。
“那花賞你了。”
沈良銘懶懶地嗯了一聲。
“知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無波無瀾的臉依舊沒有半分變化,將車拐進了一個小區,停靠在路邊后,便將車門鎖打開了。“是這裏么?”
雲寒臉上登時染了一層陰霾,之前所有的活潑與可人皆在瞬間化作了烏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是她一貫的驕傲,而這個男人,總有本事讓她主動將偽裝的面具撕成碎片。
她的聲音如這雨夜一般森然,“沈先生,我該謝謝你親手把我送來是吧?”
這個小區,是各大金主高官們養各種小妾的專屬地。這麼說來,他是什麼都知道了。
“不客氣。”沈良銘默默地從身後拿出了一把傘,“回禮,別感冒了。”
雲寒冷笑着將傘接過來,直接下了車,剛走了一步,她還是忍不住倒回去用力敲了敲他的車窗,待他把車窗降下來她便滿臉嫌惡地說:“沈良銘,就算是我劈腿在先,我也絲毫不覺得對不起你。你一沒車二沒房三沒存款,現在開的這輛破捷達還是朋友送你的n手貨,估計沒幾年就要報廢了,這樣的你有什麼資本談未來?瞧瞧你那出息,我跟你在一起這一年完全是浪費青春。”
當初她跟他在一起,完全是受了他那張好皮相的蠱惑。現在她才覺悟,他除了臉,還有什麼拿得出手?
沈良銘倚在椅背上,完全不惱不嗔,“如果你覺得,這樣說你的良心能過意得去,請便。”語畢重新掛檔踩離合,噴着嗡嗡直響的排氣管揚長而去。
他不由得感慨,她說的話中,唯一能聽的就是,這輛捷達估計還真要報廢了。
雲寒最受不得他這樣目中無人的樣子,無論是她撒嬌胡鬧賣萌耍賤,還是現在這種分手的特殊時刻,他似乎都沒真正因為她有過任何情緒起伏,好像從來沒愛過她一樣。雲寒越想越氣,對着他遠去的方向大喊:“沈良銘你這個混蛋!你到底懂不懂什麼叫作.愛?你有愛過的人嗎——”
他想了想。
愛?不懂。做.愛,誰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