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少年窮
躺在榻上的秦元君尚且不知公主即將離去的消息,依舊躺着出神,這時,門外發出輕輕叩響聲,接着,溫良辰軟軟糯糯的聲音傳來:
“表哥,你還氣着呢?”
秦元君頓時一驚,險些掉下床。
“表哥,母親馬上要帶我回京,你莫再氣了可好?下個月是我的生辰,你好生練曲兒,那日唱給我聽罷?”
聽聞此告別之言,秦元君呼吸急促,半天抽不上氣兒來。
她竟然……要走了?
他們日後便不能像這般經常見面了罷?這股奇怪的思想陡然升起,讓他身體不受控制,居然鬼使神差地張開嘴唇,撕扯着乾燥的喉嚨,發出一道嘶啞的聲音:“嗯。”
溫良辰將話說完之後,聽見他同意的聲音,樂得咯咯地笑出聲來,忙順坡下驢道:“表哥你莫要忘了,我即刻啟程,你好生歇着。”那焦急的聲音,好似生怕他反悔。
小姑娘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秦元君揉了揉太陽穴,內心天人交戰許久,終於起身走出門框。
他的視線穿過院門,眺望更遠之處,只見那道粉紅色的身影俏麗如夏,於小道花叢中如蝶般快樂飛舞,看得他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公主府撤離之後,秦元君就這般大大咧咧在莊上住了下來,既然和郡王府不管他,他也不用管和郡王府,反正襄城公主家大業大,不會在意他這麼點開銷。
原因無他,考試來臨,他需要一個清靜之地溫書。
下個月便是歲試,通過歲試的優秀者,方能參加科試,繼續往上考鄉試成為舉人。
他的目標不僅僅在秀才上,而是一舉奪得貢生資格,入國子監讀書肄業。雖說和郡王曾和他談過,若是他想進學,完全可以通過例貢,即捐資“援例捐納”取得貢生資格,但秦元君拒絕此等優待,他要憑自身才學進學,以證自身實力。
又在莊上呆了二十多日,秦元君磨磨蹭蹭地回了郡王府,一落下馬車,便有小廝來傳,和郡王妃要求見他。
後院主母正房裏,和郡王妃坐在上首位置,表情客氣而疏離,眸子泛着顯而易見的冷漠,全無面對外人那般和藹可親。她輕輕將茶杯往案台一放,垂眸望着指尖的丹蔻,吩咐道:“元君,你近日便要參加歲試,這兩天務必要勤勉致學,莫要辜負了你父王的期望。”
秦元君往後退了一步,露出惶恐之色,深深作了一揖,小聲回道:“母、母妃,孩兒知道了。”
和郡王妃眼裏閃過一絲不耐,隨手指了指身邊的一名美貌丫鬟,道:“本妃見你成日苦讀,你這孩子又實誠,身邊沒個伶俐人兒照顧,粗手粗腳的小廝哪裏成,晴嫣是我房裏的人,從今往後便去你院子,跟在你身邊照料你。”
美貌丫鬟抬起那張艷麗的瓜子臉兒,又眨了眨水靈靈的眸子,朝他柔身行了一禮,道:“奴婢見過四少爺。”
“本妃還交待廚下,近兒你房裏的膳食開銷加倍,每日還會燉些補品送過去……好了,你先下去罷。”和郡王妃將事情一一說完,揮手趕他離去。
秦元君領着丫鬟晴嫣離去,剛巧踏出門檻,便聽見廳中傳來一名少女尖銳的冷哼,只聽那少女又繼續嗔道:“母妃,那小子明明不領您的情,您對他好作甚?分明就是白眼狼……”
秦元君垂頭行走,於心中冷笑一聲,人與人果真有差距,二妹秦敏欣和溫良辰同樣年紀,本性卻天差地別。
良辰,比她們這群女子,單純美好得太多……
秦元君的院子就在秦宸佑的隔壁,地處於左前院一個寬闊幽然之處,晴嫣一進門,立即被閃瞎了眼睛。
秦元君的院子不比秦宸佑差多少,花草樹木,廊亭雕欄,古董擺設,樣樣都是精緻的,樣樣都是頂尖兒的,他分明和西面兒身為庶子的二少爺、三少爺待遇不同,相差豈是一點半點,就連下人數量和打扮都有巨大差異,院中來來往往的丫鬟僕役之多,令人目不暇接。
“你從今兒起,便在院子裏跟着阿福掃地,不許踏入書房一步。”秦元君忽地轉身,對着晴嫣冷漠道。
晴嫣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水靈靈的眼睛瞬間迷了一層霧水兒,她委屈得好似要哭出來:“四少爺,奴婢是來貼身服侍您的,您若是嫌棄奴婢粗笨,可否讓奴婢給您磨墨……”
“不必,我書房的物事貴重,萬一你灑了墨弄污了我的書本,我三日後考不上,你擔當得起?”秦元君橫了她一眼,遂而拂袖離去。
晴嫣的眼睛又大又有神采,委屈的模樣惹人憐惜,不知為何,在秦元君的眼裏,她的一言一行卻極為矯揉造作,如同那門外旮旯里的狗糞一般,看一眼便覺得噁心,為了他今晚的胃口着想,他還是打發此女掃地罷,省得見面會吐出來。
秦元君走進自己的正房,掃了一眼桌上的吃食,丫鬟婆子們都知曉他平時吃飯的習慣,紛紛退了出去,誰知他突然開口道:“慢着。”
“嬤嬤,這席面果然豐盛,雞鴨上頭都是油,看起來好吃得緊……”秦元君手握筷子,靦腆地笑了起來,“勞煩嬤嬤替我傳話,感謝母妃的優待。”
“四少爺喜歡便好。”廚下領頭的嬤嬤“哎”了一聲,客氣地笑了笑,趕緊退了下去。
待所有人離開之後,秦元君面色一沉,看着滿桌油葷重的食物,心中想道,莫非她又想讓自己出不了府?
當年他七歲參考府試,考試早晨突然上吐下瀉不止,養了近三個月才恢復了身子,否則也不會直拖至今年三月應試,終於得中童生。
這一次,不知道又是誰出手對付他?
總之,和郡王妃是打了主意坐山觀虎鬥了。
秦元君伸出筷子,隨便在菜里攪了攪,又將飯上挖出了個洞來,不過許久,他傳來小廝進來收拾,順手將飯菜賞給下人吃。
院中的人下人們見慣四少爺的打賞,歡天喜地聚眾搶菜去了,吃飽喝足后,一群人窩在抱廈中打盹,或是在牆角聚眾賭博,熱鬧非凡,唯獨院中庭空落落的,正房黑漆漆有如冷冷森森鬼屋。
恰好在此時,一束溫暖的光自黑暗中燃起,接着是一道,兩道,三道,好像毫不吝嗇蠟燭似的,最後,一整書間房亮如白晝,秦元君吹熄了火摺子,端正頭顱,筆直身子坐下。
他伸出雙手,從書桌下抽出一個大盒子出來,打開盒子厚重的蓋兒,盒子的左邊擺放的是一方梨花木雕蝴蝶穿花紋妝匣,令整個盒中都縈繞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氣,而在盒子的右邊,卻壘着一排整整齊齊的……大餅。
這些鼓囊囊的餅子,是他在公主莊上命廚下烙的,以精麥子面製作烙熟,外酥里脆,可保存多日,秦元君拿出一個,嗅了嗅餅上熟悉的暖香,面上浮起一起笑容,混茶水吃了,儼然一副甘之如飴的模樣。
茶水也是他自己親自提來燒制,下人弄來的茶,他連嘴唇都不敢碰。
就這般安然度過兩日,秦元君在房裏守株待兔,沒想到,竟然真被他等來了一隻“兔子”。
廚下的婆子提來一個食盒,笑眯眯地跨進秦元君的屋子,彎腰朝他道:“少爺,這是王妃命咱們給您燉的燕窩羹,您趁熱吃了罷,保管您明日才思泉涌,金榜題名吶。”
下人們不懂科舉,以為考出來什麼都是金榜題名,秦元君聽聞此話,笑而不語,金榜題名,那是今後十年的目標。
“好,替我喚晴嫣進來。”
晴嫣掃了兩日的地,委屈得不行,聽聞少爺傳喚,忙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紅着眼眶進來了,見着秦元君一臉淡定地坐在書桌后,她瞅着他輕輕啜泣了兩聲,接而又垂頭道:“奴婢見過四少爺。”
“本少爺見你辛苦,將這碗燕窩羹賜於你。”秦元君上半身不動,只是以目光示意。
晴嫣是王妃院子裏出來的,這兩日極為看不慣秦元君院子裏奴僕們偷吃的行徑,不願與其為伍。對於吃喝一事,她眼力甚高,燕窩羹什麼的不覺得如何,待今後成了少爺們的妾室,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晴嫣柔柔弱弱道:“四少爺明兒便要去考試,奴婢不敢,還是四少爺吃了補身子罷。”
沒想到這丫鬟眼皮子還挺高,不愧是出自王妃親手調教,秦元君眯了眯眼睛,心道,如同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般,人也不可能全無弱點。
“我晚飯已足矣,此羹湯是母親交待廚下燉制,倒掉未免太過可惜。”秦元君嘆了一口氣,以一種極為惋惜的神色看着食盒,忽地,他好似想起了什麼,驚喜地瞧着晴嫣,“不若如此,二哥和三哥成日練武,此時恰好下場,你送去給他們喝了罷,也算成全母妃的心意,保准兩位哥哥受了福氣,前程似錦。”
“少爺,我……”晴嫣睜大雙眼,四少爺哪裏是吃多了,方才那一桌子菜分明就沒怎麼動,她親眼瞧着下人抬着滿滿的飯菜下去。
不過,四少爺為何要讓她將燕窩羹送給二少爺和三少爺?
“哎,晴嫣你想想,我這院子雖看着光鮮,實則內里破落,我這成日的讀書,也沒個前程,咱們王府出身,走武舉才有出頭之日,跟着我,讓你受委屈了。”秦元君抿了抿蒼白的嘴唇,繼續抒發著心中的苦悶,“我多想像二哥和三哥一樣,有母妃和兩位側妃關照着,就連父王,父王對他們也是寄予厚望……”
秦元君自顧往下悵然而談,晴嫣卻是眼珠子亂轉,等到他停下來喝茶之時,晴嫣終於想明白,燦爛一笑,上前拎起食盒,道:“那我便替四少爺送過去。”
秦元君微垂下頭,掩飾住自己翹起來的嘴角,擺了擺手道:“去罷,可要快些,莫要涼了,否則便沒了味兒。對了,莫要提你是我院子的人,兩位哥哥怕見你是我的人……”
“奴婢知道了,奴婢馬上就去。”晴嫣心中門兒清,若是她自稱是秦元君房裏的人,其他的少爺哪裏會再碰她。她忙點了點頭,扭了纖細的身子,飛快地離開了屋子。
秦元君預料的沒錯,晴嫣的美色果然起了作用,喝掉燕窩羹的不是別人,正是上次當溫良辰面羞辱他的二哥秦安佑。
說來秦安佑也倒霉,練了一日的武下場而來,全身汗流浹背,口乾舌燥,誰知路旁忽然躥出來一名送羹湯的美貌丫鬟,對他又是拋媚眼又是軟言相哄,秦安佑心中無不舒坦,又看她長相是王妃身邊之人,登時便沒了戒心,豪氣干雲地抬頭,將一碗燕窩羹一飲而盡。
這一碗羹湯下肚去,當晚秦安佑便鬧起了肚子,上吐下瀉,折騰了一整晚,險些去掉半條命,心疼得柳側妃差點隨兒子一道死了。
和郡王妃命人徹查,自然順藤摸瓜至秦元君身上,想到次日他便要應考,給她百十個膽子也不敢去擾了這個祖宗,萬一沒考上賴在她頭上,挨和郡王一頓訓斥都算好的。
奈何柳側妃如同打了雞血,坐在她房裏興師問罪,不給交待便不走,和郡王妃頭痛不已,想趕人也不是,撕破臉皮更不是。究其原因,乃是這位柳側妃受寵,平素在和郡王面前說得上話,背後家族強硬,得罪狠了,吃虧終究是自己。
和郡王妃無奈之下,只好抓來晴嫣問罪,晴嫣迷迷糊糊被糾起來,得知自己害得二少爺病重,被嚇得魂飛魄散,少爺妾室的夢沒做成,反倒變成了替罪羊,真是喝涼水也塞牙。和郡王妃后又命人徹查廚下一頓,罰了婆子又罰晴嫣,雞飛狗跳鬧了一整夜,才草草收了場。
秦元君安然睡了一晚,一大清早神清氣爽地套車出門,他掀開帘子,回望和郡王府一眼,嘴角勾起一道莫名地笑意。
“莫欺少年窮,終須有日龍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