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Chapter 08
秋天的涼意讓走在庭院中的少女雙手冰冷,哪怕剛剛喝了濃郁的、與保持體重的真意相悖的奶油濃湯,她還是覺得指尖冷得發疼。
道路兩邊沒有高大的樹木,風直接吹在柔軟的皮膚上,儼然可以聽見彷彿撕裂般的聲音。
大人們走在幾米外的前方,熱情的筱宮先生堅持要送客人到大門口,筱宮夫人陪伴在旁邊;不過是幾分鐘緩慢的步行,全程卻只有主人家單方面地進行着談話,偶爾可以聽見女性壓抑着的笑聲。客人出於禮貌點頭回應着,但明顯興緻不高的樣子。
赤司和筱宮涼並排走在大人們身後,死氣沉沉的氣氛。
耳朵有點乾澀的疼,還隱隱發燙。
當然不是害羞的少女情懷什麼的,只是單純的冷而已。
她摸了摸已經快要沒有知覺的耳垂,鼻尖一點淺紅,而開口時嗓音有點沙啞,“赤司君你也看到了吧,我的家庭就是這樣。”
被點了名的少年口中發出“嗯?”的詢問聲。
“虛榮又庸俗,小門小戶見識淺薄,即便一時富有也改變不了骨子裏帶來的窮酸氣。”
她的語氣鎮定得完全不符合常理,赤司不明所以,也沒有回應。
筱宮涼咳了兩聲,烏黑的瞳孔在路邊草坪中低矮的照明燈與黯淡的最後一抹夕陽餘輝中映襯下顯得格外明亮。
“雖然嘴上沒有說,但是心裏肯定也是這麼想的吧,赤司君你。覺得無論是我還是這個糟糕的家庭,都討厭得不行了。”
她低下頭,踩壞了鵝卵石裝飾帶開裂的縫隙中鑽出來的一根草苗,“現在想要想要擺脫還來得及,等我家母親大人心血來潮提出應該讓我們住在一起增進感情的時候,再後悔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所以在噩夢變成現實之前,好好考慮吧。”
她的提議讓他的腳步頓了頓。
赤司站定,轉過身,看她的眼神中帶着某種意味不明的情緒。
“你多慮了。”他的回應一如既往的簡潔明了,然而刻意壓低了聲音:“無論是虛榮還是庸俗,都是你們自己的事,於我而言並沒有任何妨礙,也不存在‘討厭’或者‘喜歡’的說法。”
“不過是出於生意上互相關照的利益關係而在一起,就算不是你也會是別人,反正都是無關緊要的存在,是誰都無所謂。”
他停頓一下,挑了挑眉,“我是一個不喜歡‘變化’的人,同時也覺得沒有花時間去適應無關緊要的事物的必要,所以只要保持現狀就好。”
“如果是你單方面對此感到不滿的話,毀約也好怎樣也好,都是你的事。”又恢復成一貫的冷冰冰的樣子了,繼而他欠身淡道,“今天多謝款待,那麼明天見。”
之後回身,頭也不回地跟着父親走出筱宮家的庭院。
簡直糟糕透頂。
這不是她第一次和赤司家的兩位男性相處,但無論哪一次,她的感想都相差無幾。
而顯然,筱宮夫人覺得還不夠。
筱宮涼坐在書桌前,桌上攤開放着空白的國文功課。她的思緒還沒能完全冷卻沉澱,門卻被從外面“粗暴”地推開了。
不過幾分鐘的功夫,筱宮夫人已經換下的修身的套裝,披上寬鬆柔軟的睡袍,單手托着下巴的動作優雅得非常刻意。
大概是年輕的時候曾經飾演過類似的角色,她的動作都很符合有錢人家的太太的身份,但神態卻並不能與之匹配。言辭更是離“得體”這個形容詞相差十萬八千里。
總而言之,演技相當捉襟見肘。
不等筱宮涼質問她為什麼不敲門,她就先一步開口道,“最近不忙吧。找個時間和赤司君一起去挑選禮服。”
“母親你胡鬧到這個程度還不夠嗎?!”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學習了多年的修養課的內容立刻被名為少女的怒意的強烈情感衝擊得支離破碎。
用了全力拍在桌上的手掌隱隱作痛,同時,她的身體也在不住地顫抖。
少女激動的反應有些出乎筱宮夫人的意料,她皺着眉頭,柔軟膩人的二十代年輕女性聲線慍怒道,“你這孩子,跟長輩說話可以用這種態度嗎?都是那些沒規律的西洋人把你帶壞了。”
與母親之間的感情根本談不上親厚,現在更是滿腔無處宣洩的鬱悶與怒火,所以即便理智上知道自己無權對長輩出言指責,但她還是這麼做了。
“是沒念過什麼書的演員出身又怎樣?為什麼不能坦然承認,非要裝出高品味的樣子?況且哪怕是演員你的演技也根本不及格,拙劣到一眼就被看穿的偽裝難道會讓你覺得自己真的是貴族嗎?這麼做的時候母親你難道不覺得心虛嗎?”
眼眶倏地紅了,“還有母親是怎麼有勇氣主動對赤司家提籌備典禮的事的,是害怕哪天人家後悔不要我,母親沒辦法再攀附上那種程度的有錢人所以才這麼著急嗎?你考慮過我的顏面嗎?我已經做了犧牲,把自己的理想全都拋棄了,你還不滿意嗎!”
最後一句話看起來是詢問,但分明是責問的語氣。
她本來是不想說這些的,可或許是實在太壓抑的緣故,一開口就無論如何停不下來,哪怕知道即使自己這麼說了,情況也根本不可能有一點好轉。
因為底氣不足所以心虛,害怕被人評頭論足自己前演員和新富的身份所以在旁人面前裝腔作勢,這些都是人之常情,並非不能理解。
但理解是一回事,心平氣和地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每次這麼想的時候,筱宮涼都會覺得自己很罪惡,但卻又無法自制地對母親的虛榮做派感到厭惡。
這次更是變本加厲。
她自覺不是保守的傳統日本女性,如果真心喜歡的話,哪怕自己主動追求對方也不是不可以。但她面臨的卻是與之完全不同的狀況。
自己努力在與赤司的相處中營造出“身份平等”的氛圍,被母親大人幾句話輕而易舉地毀了。
莫名地覺得委屈。
她使勁抽了口氣,但眼淚還是控制不住流下來,止也止不住。
帶着眼妝的眼睛瞪得老大,似乎不敢置信,“犧牲?讓你和有錢人家的少爺訂婚就是犧牲了嗎?”筱宮夫人的聲音驟然提高了八度。
“大人做的決定雖然是出於赤司家能在生意上幫助你爸爸的考量,但同時不也是為了讓你今後能夠過上更好的生活嗎。像這麼好的人家不可能會遇見第二個,既然這是唯一的機會,當然要主動抓住!”
哭到說不出話來,筱宮涼別開頭,抬手用手背一下下地擦着眼淚。
雖然說感情淡漠,但被她這麼一哭,筱宮夫人的眼眶也跟着有些泛紅。
“你的理想是什麼?可以換成錢嗎?你靠理想就可好看地活着嗎?理想可以讓你住這麼好的房子,想去國外讀書就能去嗎?媽媽我年輕的時候也想要成為山口百惠那樣的演員,但是現實又是什麼呢?!”
這幾句話說得頗有些聲嘶力竭的意味,原本明亮的聲音中帶着沙啞。
“如果你覺得理想和顏面比豪宅和舒適的生活重要的話,覺得有我這樣演員出身又虛榮的母親丟人的話,就離開這個家吧。隨便去哪裏讓你覺得舒服的地方都好!”
說完這句話,筱宮夫人用力把門甩上。
“砰”的一聲巨響,門框和天花板都隨之顫動。
筱宮涼獃獃地看着在自己面前被關上的房門,深色的木頭上雕飾着繁複的花紋。
終於安靜下來了。只有庭院后已經枝葉凋零的灌木叢在夜風的撫動下發出沙沙的聲響。
淚痕已經幹了,在臉上留下兩道清晰的痕迹;
她揉了揉乾澀得發疼的眼睛,緩緩地坐了下來。
按照常理來說,人在發泄過後,心情都會短暫地變得開朗。但對筱宮少女而言,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她一整夜都沒能入眠,面對着國文功課上複雜的漢字,她的太陽穴就開始一跳一跳地疼,直到深夜上了床,她一閉上眼睛就是母親大人責備的臉和罕見的紅眼圈。
在如此殘酷的摧殘之下,一直到第二天凌晨她才勉強睡了一會,但沒過多久事先定好的鬧鐘鈴聲就響了起來。
沒有胃口吃早飯,草草喝了一口牛奶就出門去上學。
然而,剛走出大門,她就看到某輛看起來有些眼熟的黑色轎車緩緩駛來,最終停在了自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