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Chapter 01
一周的伊始,京都的天空上密佈着陰雲。
偶爾有微弱的陽光透過厚重的雲層鋪灑在灰黑色的瀝青路上,街道上積聚的一個個小水坑彷彿打磨光滑的鏡面反射着點點光亮。
秋天路邊的梧桐樹上原本蒼翠的葉子開始泛黃,經過微風輕撫,便掙脫着從樹丫上落下,沿着風吹過的軌跡盤旋慢舞,最終落在身着米色大衣的少女肩頭。
黑色筆直的長發隨意披散在肩上,她面無表情地在身後關上車門,踩着平穩的步調目不斜視地往前方豎著洛山高校牌子的大門走去。
書包對於身材嬌小的她來說看起來有些沉重;制服裙子的裙擺從大衣的下擺露出窄窄一道;她用力吸了一口雨後晨間清新的空氣再緩緩呼出,同時頭昂得更高了,彷彿一隻驕傲的天鵝。
從她身邊經過的學生們十有八/九會回過頭將好奇的視線在這個少女身上停留片刻,但在接受到她的回視后,他們便立刻渾身激靈着轉過頭去,加快步伐,像逃跑似的脫離她的視線範圍。
衣兜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筱宮涼拿出手機,看到來件人的注名是“母親”,眉頭不自覺地皺了一下。
——晚上早點回來,我約了赤司先生一起吃晚餐。
她的腳步放緩了一些,將這句話從頭到尾又讀了一遍,眉眼間立刻渲染上一層濃濃的不悅。難得的好心情全都毀了。
在她在心裏默默詛咒“赤司”這個名字的同時,一輛黑色轎車壓着路邊飛快地駛過,濺起水窪里泥濘渾濁的雨水,天女散花般撒了漫天。
毫無防備的少女只聽到車輪碾壓過水窪的聲音,繼而一低頭,米色大衣上已然附着了一片大小不一且分佈及其有藝術感的泥點子。
她瞠目將視線轉移到那輛“肇事”轎車上,只見對方在學校門口停住,司機下車走向後排座,彎腰鞠躬為車內的人打開車門。
從車內走下來的是個穿着和旁人無異的制服的年輕人——除了一頭火紅的短髮在蕭瑟的初秋給人以一種彷彿燃燒的灼熱感。
筱宮涼站在原地,似乎在幻想着對方會上前來道歉的場景;
但她失望了。
那個人連一個眼色都沒給她,拎着書包在眾人驚恐的審視中淡然自若地走進了學校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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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筆在黑板上一筆一劃地用力書寫着,與板面摩擦時發出令人不適的尖銳聲響。
赤司。
赤司。
在第三次重複寫下“赤司”這個名字以後,筱宮涼放下粉筆,身心舒暢地吁了口氣。
身為班長,她認真地承擔下了安排值日名單的任務。
回國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從原本連日語都說不利索到可以分明清楚地寫好漢字,她對自己的進步相當滿意。
看那幾個“赤司”寫得就相當有書法家的風範嘛。
她拍拍手上的灰,轉身走回自己在窗邊第一排的座位,剛邁出步子,從對角傳來的視線就讓她的動作被迫凝滯。
面帶微笑將目光投向門邊的同排座位,果然,那傢伙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的舉動從一定程度上讓對方感到不爽了。
她雙手環胸等待着對方的指責。
但是沒有。
在“走廊”“樓梯”和“儲物間”三個區域的對應值日負責人欄里寫下了赤司的名字,本以為他多少會表示一下對她這個班長如此囂張處事的不滿。
事實證明,是她想太多。
在皺眉凝視之後,赤司嘴角一揚,丟給筱宮涼一個不能再明顯的冷笑后,轉眼便將視線移回到了桌上的課本上,再也沒有看她一眼。
筱宮涼對赤司的了解根本少得可憐,除了勉強能用標準日語的腔調念對對方的名字、以及根據外表判定他是個審美怪異、通過他與人交往的態度推斷同時患有重度中二病以外,其他關於赤司的一切,在她的認知中完全是空白。
她恨恨地盯着他低頭讀書的身影看了良久,忽然,嘴角微揚,露出一抹難以言喻的笑意。
沒關係。
這還遠遠不算輸呢。
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定,拿出國文課本準備做課前的準備。雖然兒時的理想在接到“被訂婚”的通知時已經註定要破滅,但她卻沒有在日本自暴自棄的打算。
國文成了她的軟肋,那麼就花上比其他人更多倍的努力,她的字典里不存在放棄這兩個字——她的字典里不存在好多字。
比如國文課上,被老師點名要求朗讀《草枕》,她勇氣滿滿地站起來,柔軟的聲音舒緩地念着優美而深刻的句子。
“我一邊在山中的小路上行走,一邊這樣想:用巧智必樹敵,用神情必被情所淹,意氣用事必陷入絕境——”
“不容易生活的地方日益艱難時,就想移居到容易生活的地方——”
“創造人世間的,若不是神明,斷然也不會是鬼魂。歸根到底對面的……誒……三、誒……三五……誒豆……”
國文老師苦笑着擺擺手示意她停下來:“嘛嘛,剛從國外回來的筱宮同學能讀到這個地步已經很不錯了。從小在日本長大的孩子中學畢業也只能普遍認識三千個漢字,筱宮同學,你的程度雖然比同年級的大家差一些,但我相信你一定會很快追上來的。”
雖然是飽含着鼓勵與期待的話,但完全沒有起到令人高興的作用,反而讓筱宮涼更加鬱悶起來。她剛剛坐下,老師便將視線投向教室的另一邊。
“赤司同學,請你繼續讀到結尾吧。”
“赤司”這個關鍵詞觸動了少女敏感的神經,在她頗為兇狠的瞪視中,赤司淡然地起身,將國文課本舉至眼前。
“歸根到底對面的三五成群的建築旁隱隱約約閃現的只是人而已,僅僅因為人製造的人世間生存困難就要移居,是說不通的。”
筱宮涼緊緊攥着手中的鉛筆。
從窗外斜射入室內的光照亮了赤司的側臉,恍惚間,她竟以為那是一尊不動的雕像,覆著精緻細膩的白色粉飾,看不出它的原色,只給人留下一抹虛浮的假象。
他的聲音似乎漂浮在異次元的境界之中,時而貼近時而飄忽;
彷彿隨時會用溫潤而柔和的聲線把人的靈魂拽入深不見底的黑洞。
“真要如此,只能搬到空無人煙的地方了。”他的嘴唇微微翕動。
據說薄唇的人多半刻薄,筱宮涼暗想,那個人就連嘴唇上都不帶有多少血色,想必就是刻薄中的典範呢。
不知不覺地把“刻薄”兩個字寫在了國文課本的留白處,她正過頭,但餘光還是忍不住瞟向右手邊的方向。
“空無人煙的地方,只怕要比人世間更難生存吧。”
獨幕劇落幕前最後的台詞,尾音落下,一切重新歸於寂靜。幕布落下,場上一片沉默。
國文老師握拳抵在嘴前輕咳兩聲,滿意地沖赤司點點頭:“請坐請坐!”他的言語中帶着難以抑制的欣賞:“就是要帶有這樣的情緒來讀夏目漱石的文章,僅僅據字釋義是沒有意義的,只有全篇通讀加之理解成文背景,才能深度理解大師的內心。”
筱宮涼認真地盯着國文老師蒼老的面孔而滿布皺紋的眼睛。
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睛,在談及喜歡的文章時,才會迸出興奮激動的光。
然而——
她心力交瘁地揉了揉太陽穴。
老師在說什麼啊……完全理解不能。是腦電波的迴路根本就不一樣嗎?
赤司依然低頭認真做着筆記,偶爾會抬頭看黑板一眼,在老師講解到重點的時候會瞭然地點點頭,好像真的只是個單純的好學生似的。
相比之下,筱宮涼覺得自己今天早上連輸兩局簡直罪不可恕。
然而,她在不久之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並不算輸。因為那傢伙打從一開始就沒把自己放在眼裏。
而當他把她放在眼裏后,“輸”這個字所代表的的意義,就絕對不可能只是被迫接受兩個嘲諷的笑這種簡單的程度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