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你是在哪裏見到師兄的？”
沉留費了好大力氣,好不容易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句話，低啞的如久未飲水一般。他勉力回過身子,對着顧懷微問道。
這一回首的須臾間,沉留的容顏一時之間老了幾十歲。似是凝固在他身上的千年的時光,一下子被抽得乾淨,餘下一具正在走向衰老的軀殼。凌亂的髮絲后，那雙眼睛充滿了血絲，與上一刻的沉寂大相逕庭。
顧懷微傳達的那幾個字，輕而易舉打破了沉留所有的的偽裝，或是說,打碎了沉留逃避事實的謊言。期待之後的失去,才是最令人難以接受的。
那種痛苦，失落,螞蟻一般在沉留的骨子裏，從裏到外的啃食,蔓延至全身，不得了斷。
“在落璧界的一處秘境，秘境內的靈鏡湖中有一石洞，前輩的師兄說石洞是前輩的地方。”
沉留愣愣的盯着顧懷微，失了魂魄一般。半晌,他長吁一聲：“該說不愧是師兄么？我去過那裏無數次，未有一次能感知到他的氣息。原以為他是在天涯海角，不想卻是咫尺天涯。師兄要躲我，就會躲得乾淨徹底，這次他要永遠躲下去，要我去哪裏尋他才好？”
該打聽你的事了吧？顧懷微用眼神向朝華詢問着。
朝華拍了拍顧懷微的肩膀，無聲的搖頭。
“當年，師兄和我幾乎同一時間入的萬歸宗。”只聽沉留旁若無人的對着虛空道。
“師兄虛長我幾歲，自入門后一直得他處處拂照，師門中，就屬我倆的感情最好。不管是外出歷練，還是在門內修鍊，我也總喜歡與師兄在一起。師兄常笑我太粘人，的確如此，不過我只粘過師兄一個人罷了。”
那段記憶全部封存在沉留心底，只待封印一解，便清晰如初的一一在眼前展開，如同展開一副陳舊卻千金難求的畫卷。沉留不需要顧懷微或是朝華的回答，他將那的幾千年娓娓道來，是道給自己聽的。
“你是劍修？”沉留的目光在顧懷微身上緩慢的轉了一圈，繼而越過顧懷微，落在他身後的朝華身上。
顧懷微點頭。
“那為何你能有情？”沉留抬起手，隔空點了點顧懷微的胸口，一滴鮮紅的血珠從他的手心中滾落下來，摔碎在地上。
顧懷微皺眉反問道：“為何不能有情？”
“你是玄道宗弟子，青陽子門下？”沉留若有所悟的垂下眼睛：“當年青陽子師弟脫離萬歸宗，便因為看不慣宗內斷情絕欲的修鍊之法。他開創的玄道宗，必是與萬歸宗走了不一樣的路。”
“當年我也一味的堅信尋求仙道必然要拋棄七情六慾，現今想來可笑，果然可笑！”說著，他當真笑出聲來，壓抑的，沉悶的，諷刺的笑聲。
“咳咳，”沉留捂住嘴，移開手時唇上多了幾分血色，應該是沾染了手心上的顏色。
“我修無情道，自然不能沾染紅塵。每進一階都需先經歷問心之劫。若心中了無牽挂，自可順利進階。師父曾對我多加讚譽，常言道我是天玄宗近期內最有希望飛升的弟子。師兄的資質雖也出眾，終究遜我一籌，修仙之人誰不想白日飛升？當年拜入天玄宗，我的目標也不過唯飛升耳。”
沉留頓了頓：“誰知在我即將進階渡劫期時，卻卡在了問心劫中。直至那時我方才覺醒，自己心中並非無牽無掛，師兄他，已在不知不覺間佔據了我大半的心神。”
他的聲音放得很輕，低得顧懷微幾乎聽不到：“我曾期望過與師兄仙途永伴，不想到頭來師兄卻成了我仙途上最大的阻礙。”
天意人間。
“修為在合體後期不得進尺寸，越儘力割捨着這份牽挂，它越是揮之不去。那些年中，我閉關了無數次，終究不得突破。期間又適逢早年的仇敵前來尋釁，更讓我急於提高自己的實力。奈何等師兄都達到合體後期了，我還在原地停滯不前。”
沉留說的輕快，事實上他與來挑釁的仇家經歷了好一番打鬥，自己身受重傷，才更加刺激了他對力量的渴求。當然，過去的一切都隨水消退般，了無痕迹，不重要了。
“我一心求道，所有於我仙途有礙的事都必須剷除。師兄....師兄他，就是我前進的最大阻礙啊！所以...所以....我必須要除掉這個阻礙，讓自己的心思重歸於劍道。”沉留埋首在臂彎間，開始語無倫次的模糊道。
此時的沉留不像一個呼風喚雨的修仙者，更像一個彷徨無助的孩子。
“的確，沒什麼是不可拋棄的，只看想要的東西對你是否有足夠大的誘惑。”朝花忽而道，他的薄唇輕挑，諷刺的看着沉留，有幾分薄涼的味道。
“你也是么？”回答朝華的是顧懷微。顧懷微的眼睛有一瞬的幽深，鏡湖，只有在午時方能允許外人的目光探入。
朝華喜歡顧懷微的這雙眼睛，讓他看着心裏痒痒的，像是以前顧懷微的睫毛掃在他掌心上的觸感。
”呵，自然是，可惜我感興趣的事物太少，至今我還沒有遇到比....對我更有誘惑力的”，還沒有遇到什麼，比你對我吸引更大，想來以後也不會有了，這可怎麼辦呢？
“是啊”，沉留出神道：“當時怎的就魔障了，一心想着若必須做出選擇，乾脆放棄師兄算了。其實那時我恨着師兄呢，若沒有遇到師兄，我定能順利達到渡劫期，順利飛升，天玄宗已經許多年無人飛升了。”
“所以你覺得只要你的師兄不在了，仙途上的障礙也就得以消除，所以你想殺了他。”
似乎被朝華的話嚇了一跳，沉留猛然抬起頭，急切地分辨着：“不是！我從沒想過害死師兄！我不得突破被迫出關后心中氣憤，只是怪師兄，不願看見他出現在面前,只是一時沒控制住....向師兄動了手，我不知道師兄身上有傷...”
對修無情道的劍修來說，若有了牽絆，就要揮起手中之劍將其生生斬斷。哪怕這一劍斬下的，是自己連心的五指。
沉留不得突破，積鬱在胸，他爆發的對象僅有一個人。
興許連沉留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刺出的那一劍足以讓沉留的師兄明白，自己在師弟心中的地位遠不如飛升來的重要。
師兄昏迷前的表情讓沉留久久無法釋懷，震驚，錯愕，不可置信。不敢想像，自己疼愛的師弟有一天會與他刀劍相向。
“你失手傷了他的神魂，清醒后才追悔莫及，便將他帶進自己煉製的一個小洞府中，又千辛萬苦尋來大量的洛水神珠，以希穩定住他的傷勢。可是，有什麼用么？”
“沒有用，因為後來去找師兄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師兄與青陽子師弟一向交好，我便頻頻去打擾青陽子，希望從他口中知道師兄的下落。最後擾的青陽子不厭其煩，離開了天玄界。原來師兄沒有去任何地方，他只不想見我罷了。”沉留目光飄忽：“不想見我而已。”
“前輩現在已經是渡劫期了。”顧懷微道。
“恩，渡劫期，好不容易突破的。”沉留與修鍊相關的事不願多聽一個字。
“已經幾千年了，我不停地到處打聽師兄的下落，突然發現即便師兄的人不在我身邊，可閉上眼睛，眼前出現的還是小時候那個時常對我微笑的身影。”
“你喜歡他。”顧懷微接着道，這四個說的很認真，卻也很無情。
沉留眼中的血色漸漸消退，轉而是種柔和而真摯的神色，他唇角揚起一道極盡溫柔的弧度：“不是喜歡，我愛師兄呢。師兄在時，我關心的是自己的仙途。師兄離開后，我心裏便只剩下了他。本以為能抽刀斷水,結果.....”
“我早就沒了飛升的心思，唯願師兄能再回來看我一眼，也不奢求他原諒我。只是找了這麼多年，等了這麼多年，總不能什麼都沒得到。現在，我總歸還盼來了一句話。”他痴痴的笑起來：
“至少師兄死前想起的人是我。”
沉留一直念着他的師兄會回來，顧懷微的到來，撕開了他為自己織造的幻境。師兄就算當年沒有受傷，現在也早該飛升，或是隕落了。只是，一旦清醒過來，就會覺得時間太過漫長，還不如一直昏昏噩噩。
“前輩已經了無牽挂，隨時可以飛升了。”顧懷微敏銳的感受到沉留身上的變化，他可以肯定，這世上再無什麼能打動沉留了。
“飛升多沒意思，我要去找師兄”沉留搖晃着從地上站起來。
“你轉世了，還怎麼找得到你的師兄？”朝華饒有興趣道。
“我知道一個方法，可以帶着記憶轉世重修。師兄神魂上的氣息我熟悉萬分，待我找到他。如果他身具靈根，還可遠離萬歸宗再次修鍊，如果他是一介凡人，綠水青山，我們去哪裏都好。”
作者有話要說：感覺說了兩張廢話（也不算吧）...唔，下章把炮灰後宮拉出來溜溜吧
所以，為什麼沒成功飛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