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異星實驗品(三)
這是阿爾第一次觸摸到這裏的人。之前,儘管是被俘了過來,他卻一直只能被他們各種各樣的工具碰觸,絕沒有接觸到人的可能。
所以,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這裏的人是熱的,至少眼前的這位女士是熱的。她的肢體比他要熱,暖暖地貼在他末梢敏感的觸手上。他能體會到其中滿載的善意與暖意,這給他帶來了好到無法形容的感受,就像是在乾裂了許久許久之後頭一次被滋潤的土地。是的,他不記得有多久了,沒有人同他交流,沒有人同他接觸,他被關在透明的牢籠里,與世隔絕,沒有尊重。在大部分的時間裏,他都只能與自己交流,與自己說話,幾乎精神失常。那時候,如果沒有身邊這位小姐時不時的努力理解,他相信他早就瘋了,瘋在了這個透明的籠子裏。
可是現在,這位小姐,這位唯一試圖理解他的小姐,竟還願意這樣溫和地碰觸他,撫慰他,讓他覺得就連傷處難捱的痛苦都被沖淡了不少。他知道這份善意有多麼難得,自從被俘,他就被從一個牢籠關到另一個牢籠,從沒有人試圖與他有所交流。儘管語言不通,他也能感受到這裏的人對他的忌憚和厭棄。他的身體比他們強大,可以輕易殺死他們,是以他們忌憚他,絕對不會靠近他。同時,在他們眼中,他的外貌也一定是十分奇怪而令人厭惡的,正如在他眼中,他們也生得奇形怪狀一樣。可是現在,面前這位小姐的舉動卻如此得令人驚訝。她不厭棄他的外貌,也不懼怕他的力量。她長久以來一直觀察他,應當比誰都懂得他的危險性。可她還是打開了牢籠,信任他不會傷害她,毫無防備地來到了他的觸手所能觸及的地方,然後溫柔地撫摸她……只為了撫摸他。
她冒着這樣的危險,第一次打開了牢門,只是為了摸摸他……她只摸他受了傷的那條觸手,一定是因為對他的傷痛充滿了憐惜吧。
原來不是沒有人會憐惜他的……也不是沒有人會把他當成一個人來看的。
阿爾輕輕顫了一下。他微微低着頭,看着蹲在他的傷處前小心地對待他的於簫,覺得跳動的心臟緩緩熱了起來。長久以來,他的心都被孤獨折磨得空洞洞的,可是現在,它開始有了填充。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善良的小姐。】他這樣說著,認真地感受着她的接觸。她用溫暖的肢體撫摸着他,一遍又一遍,很輕很小心,帶着暖意,與堅硬冰冷的環境截然不同。他僵着身子不敢亂動,唯恐她會因誤會什麼而停止撫摸。
【小姐,如果是在我的家鄉,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地好好地感謝你的。可惜……現在,我什麼都沒有。】阿爾說著,頓了頓,覺得心裏有些苦澀,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接着道:【小姐,我快迷上你了。如果是在我的家鄉,我想我一定會忍不住追求你的。】他曾婉拒過許多女性的追求,還從沒想到自己也會有想要追求別人的一天。
撫摸漸漸停了下來,這讓阿爾感到有些失落。然而接下來,這位小姐卻又俯下身子,對着他的傷口,輕輕散出了溫熱的氣體。生長在外星球的阿爾當然不會理解地球人對傷口吹氣的做法,他卻仍能領會到其中的溫柔,甚至是……愧疚。
她彎着身子,輕輕地抱着他的觸手,又難過又愧疚。阿爾感覺得出來。
“對不起。”於簫摸着那條受傷的觸手,對着傷口輕輕吹氣,同時低聲道歉。
【尊貴的小姐,你是在難過嗎?是在內疚嗎?】阿爾抬起一條觸手,學着她的動作,輕輕地摸着她的手臂,道,【如果是這樣,那真的大可不必,沒有任何的必要,畢竟,我可從都沒怪過你……那只是你的職責所在,其實你並不想傷害我,我知道的。況且……相反地,我真的對您心懷極大的感激,您的溫柔與善良真的給我帶來了莫大的慰藉,我是說真的。】他頓了頓,【也許你不會相信,但其實,我覺得這筆交易划算極了。如果再斷一條觸手,能換來你明天也來陪我的話,我真的,真的,非常地願意……不如說,求之不得。】他用觸手小心地壞饒她的胳膊,輕聲祈願道:【如果您明天也能來就好了……我希望您明天也能來。用東西把我綁起來也好,怎麼樣都好,我都真的很希望,您能來陪我。】
然而,面前的小姐卻聽不懂他的不責怪。她仍彎着身子,顯然沒有減輕絲毫的愧疚。【該如何將我的感受傳達給您……】見她這樣,阿爾苦惱地低聲道,然後咬咬牙,活動起自己受傷的觸手。他一直不敢動它,因為那真的很痛,可是現在,他努力地將那條觸手抬起來,然後輕輕地撫摸對方的胳膊。眼見着對方驚叫一聲,慌忙地抱住他的傷處不讓他亂動,他輕輕笑了笑,忍着疼溫和道:【現在,你一定能理解了吧,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又見她的胳膊因他的舉動而滿滿地沾上了粘稠透明的液體,他又歉疚道:【很抱歉,我的血弄髒了你的‘觸手’。】說著,他又抬起其他的觸手,試圖將她手臂上的血擦掉。
於簫咬着嘴唇,小心地將他受傷的觸手抱在自己懷裏,又看着他動作輕緩地摸她。在她懷中,因牽動了傷處,他的觸手還痛得微微顫抖。他特意用受了傷的這條來摸她,她當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卻沒辦法相信。為什麼他一定都不怨呢,為什麼他不生氣呢,為什麼他甚至還要忍着這樣的痛苦來安慰她呢……
“為什麼你……都不恨我呢……”於簫這樣低聲自語,小心地將他的觸手更深地抱進自己的懷中。“說起來,你叫什麼名字呢?一直都是叫006號,這根本就不是人的名字,只是代號罷了。”於簫說著,微微皺了皺眉,“這樣稱呼你,讓人感覺不好……不夠尊重。”這麼一想,她就更迫切地想知道對方的名字了。
不知道該怎麼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意思,於簫稍稍思索了一下,而後小心地將他的觸手放下來。摸了摸他因失去了懷抱而不甘地扭動了幾下的觸手,於簫站起身來,微微仰頭看着對方的眼睛,而後指着自己,道:“於簫。”見對方像是沒有理解,她就又指了指,重複道:“於簫。”這一次,他似乎理解了她的意思,開始努力地重複着:“於——於——於……”在於簫提醒之前,他就自己補上了第二個字,“簫……”他的聲音真的很好聽,音色比起人聲更像是樂器,讓於簫覺得自己的名字是被大提琴給演奏了出來。
在第一次重複了她的名字之後,他微微頓了頓,又開始重複了起來:【於——於簫……於……簫……於簫……】一次比一次熟練,竟然飛快地就將她的名字準確地重複了出來。
儘管以前就對他做過許多次智力方面的測試,但他的聰明仍能再一次讓於簫感到驚訝。原本她已經做好了多解釋幾次多重複幾次的準備,卻沒想到她只說了兩次,他就領會了她的意思,甚至還在同時學會了念法。不光是智商,他的語言天賦也很令人驚訝。“你真聰明……與其等那些語言學家破譯你的語言,還不如直接讓我教你說我們的。”於簫驚嘆道。
阿爾又熟練地重複了幾次於簫的名字,在通過於簫的反應確認自己的發音是準確的之後,他認真地將這個名字記進了大腦的深處,確定自己絕不會忘記。然而,他伸出觸手,指了指自己,對於簫緩緩地念到:【阿爾。】她肯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他,他真的很高興,他相信這意味着她是將他當成一個人,甚至是一個朋友來看待的。他也想讓她知道他的名字,讓她可以用他故鄉的名字來稱呼他。他一遍一遍很有耐心地教她,這發音對她而言似乎十分繞口,讓她學得有些艱難。看着她很用心地一次次重複着他的名字,努力地保持發音的準確,阿爾從沒像現在一樣,覺得自己是被尊重的。
於簫覺得很不好意思,阿爾兩次就學會了她的名字,她卻讓他教了那麼多遍。這也讓學會後的喜悅更甚,在終於能熟練地呼喚他的名字的時候,於簫差點退回童年,像小孩子似的要阿爾誇獎她。而阿爾正用觸手卷着她的胳膊輕輕搖動,一直說話,還用其他觸手觸摸她,顯得很高興。於簫想,他其實正是在誇獎她也說不定呢。
就在這麼和諧的時候,毫無徵兆的,阿爾忽然渾身一僵,而後瞬間將自己所有的觸手都遠離了於簫,啪得拍在了地上。同時,他的身體劇烈地痙攣了起來,在金屬柵的禁錮中不斷的抽動着,發出極力壓抑的低叫。
這變故十分突如其來,但於簫還是一瞬間理解到,他很痛苦。有多疼呢,在被切掉觸手的時候,他都可以忍住不出聲。可是現在,他壓不住痛叫,不斷得伸展又收縮身體,抽搐痙攣。“怎麼了?你怎麼了?哪裏疼?”慌張之中,於簫甚至忘記了引以為傲的專業素養,沒有第一時間打開檢測儀器,而是慌張地靠近他,試圖找出他痛苦的地方。
見到她湊過來,阿爾卻竭力地避了開來。【別……別擔心,善良的小姐……】儘管明知對方聽不懂,他還是壓住痛呼,努力開口,斷斷續續地安慰道,【我沒事,請不要擔心……這很正常……很快就好了……倒是……您,請離我遠一點……】他太疼了,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過於疼痛而胡亂揮動肢體,【我的力量有些大……我……很怕會傷到你……】
塞壬站在他們的不遠處,抿着嘴,已經知道阿爾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