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異星實驗品(一)
我把他們的故事記下來,寫給你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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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由強度極高的鋼板構成的建築。塞壬走在建築里,將手中的筆飛快,幾乎要帶上風聲。她在建築中繞了幾圈,卻從沒人注意她。無數人從她的身邊走過,卻沒有人多看一眼這個穿着打扮都與這裏格格不入的姑娘。
沒有人能看到她。
“不知道這裏會不會有什麼好故事。”塞壬一臉期待地轉着手中的筆,越轉越快,“去哪兒看看比較好呢?”這麼想着,她隨意地一個轉彎,就跟在了兩個衣着幹練的姑娘身後。
於簫和張艾當然察覺不到自己被誰跟上了。於簫抱着文件,高跟鞋敲打在鋼製的地面上,發出極有規律的噠噠響聲。實習生張艾緊跟在她的身邊,顯得極其興奮,不住地問道:“誒,簫姐,咱什麼時候能到啊,我都等不及要看了——誒,咱能快點不?”
“就是這兒了。”在張艾不住的催促下,於簫總算在一扇厚厚的鋼門前停下了腳步,同時應道。調整了一下自己懷裏的文件,她便將手掌貼到了門邊的識別板上,同時抬起頭,方便上方的識別器識別自己的身份。
“真酷!”張艾讚歎了一句,激動地握拳空敲了兩下,也緊隨着她一起認證了身份,同時問道:“誒,你說,要是真有人特想進去,就幹掉咱們,再把咱們手貼上去頭抬起來,不也一樣能進么。”
“生物專業不是對機械常識無知的理由。”於簫頭也沒有回,一面向前走一面說道,“識別器對溫度和瞳孔的大小都有辨認,情緒波動或是死人都是通不過驗證的。”
“天哪,更酷了!”張艾跟上她,道,“我就知道,用來關外星人的門肯定很酷——好激動我能看見真的外星人了,咱能快點不,快點快點——”她的話說著,二人剛好走過了一個拐角,一個全透明的玻璃房間便出現在了她們面前。在那裏面,一個章魚似的怪物正癱在地面上。彷彿是因為二人的到來,那怪物蠕動了起來,扭動觸手,同時發出了叫聲。
而另一邊,張艾倒抽一口氣,差點沒蹦起來,卻顯然不是害怕。相反地,她透露出難以形容的極大的興趣,驀地跑到玻璃房邊,猛地貼到玻璃牆上,瞪大眼睛驚嘆道:“天啊,是活的!看了那麼多圖,今天總算看見活着的了!誒,你聽,它叫得還真挺好聽……誒,怎麼停了?你接着叫,別停啊!”讓她滿意的是,在短暫的停頓后,那怪物看着她,又繼續叫了起來。的確如張艾所說,那怪物的叫聲十分動聽,像大提琴似的低緩優雅,彷彿帶着撫慰人心的力量。
“能不能別像動物園裏小學生似的,”同張艾的反應不同,見過這外星人無數次的於簫則顯得十分冷靜——實際上,就是在第一次見到這個外星人的時候,她都也只是以極專業的眼光來看它,全無什麼激動的神情,“最重要的是,保持你的專業水準。006號是有智生物,智商與我們等同。那也不是叫聲,是語言。”說完,她放下了手中的文件,一面熟練地檢查着儀器呈現出的外星人的身體狀態,一面補充道:“這個房間每時每刻都在進行七百二十度的攝像,記錄他的動作和發聲。語言學家正試圖靠這個破譯他的語言。”
“是么!”張艾聽着,拍了拍玻璃牆,顯得更加激動,“你猜,他在說什麼呢?是不是在罵咱們呀?”她又拍了拍玻璃牆,對着牆內的怪物道,“誒,006號,你是在罵我們么?我覺得你肯定是在罵我們吶……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要是我是你,肯定把我們的祖宗十八代都罵出屎來了!”她說著,絲毫不覺得自己的措辭不雅,更不覺得自己無意中罵上了自己人的暴行。
實際上,阿爾並沒有在罵她們,或者說,作為一名驕傲的帝國士兵,他需要堅韌,需要強大,也需要得體。一名軍人的驕傲與自小以來的良好教養讓他從不謾罵他人,即使對方是自己的敵人。在她們進來時,他說的其實是:【嘿,你又來了,今天還帶來了新的人,她是誰?】儘管明知道對方無法理解自己的意思,他還是做了一個短暫的停頓,彷彿對方有可能做出回答。停頓過後,他才又道:【我不知道她是誰,可她看起來可真熱情。這真不錯,你是在對我說話嗎?這可真不錯——太好了。】他更改了自己的措辭,【你能對我說話,這真是太好了。不知道多久了,我都只能和自己說話。】
牆外,張艾又拍了拍牆,興奮道:“誒,你是在跟我說話么?感覺是誒,你看着我呢!我還是覺得你是在罵我,不過你叫聲——我是說,聲音這麼好聽,感覺就算是在罵人也無所謂了。我說,你們的聲音都這麼好聽么?”
“不是。”一旁,於簫接口道,“全球像他這樣的實驗品有三十七個,發出這種音色的卻只有他一個,這顯然是個體差異。”說著話,她翻閱着手中的文件,抿着嘴,皺起眉頭。
“真的啊?”張艾又拍了拍牆,對006號道,“那你一定是你們那兒的x國好歌手吧。”說完,她轉過頭,總算微微收了收自己的興奮勁兒,對於簫道:“簫姐,咱什麼時候取樣啊,我快等不及了,科學之魂在熊熊燃燒!——”說著,她還擺出了個孩子氣的pose。
聽了她的話,於簫微微頓了一頓。她本不想多說什麼的,但看着文件中所記錄的詳細取樣要求,她還是張了張嘴,忍不住道:“其實……這不符合人道主義精神。”與以往不同,這次的取樣不是刮取細胞也不是抽血,而是直接切取對方身體的一部分。儘管從學生時代就在實驗室切過了無數兔子,如今,於簫卻仍舊沒辦法阻止自己心生不忍。畢竟,這次要切的不是兔子也不是小白鼠,而是一種有智生物。眼前的生物有着與人類截然不同的外表,智商卻是與人類等同的,他們的文明落後於地球的主要原因只是星球產生的時間較晚罷了。在於簫看來,對這樣的生物做這樣的事,這和切掉地球人的肢體做研究沒有什麼區別,是只有j國才能做出來的殘忍的事。
“說什麼呢。”相較於於簫,張艾則對這事顯得不以為然,她是個徹頭徹尾的研究狂人,“適當的犧牲和生物科學的進步比起來算不了什麼的,況且咱們也足夠人道主義了。雖然沒說,可再發達的技術能讓a國得出了那麼多深入研究結果還對實驗品無損傷么,說他們沒秘密解剖誰信啊。還有j國也發報告宣佈,注意不是猜測是宣佈,普斯星人有極強的自愈能力,肢體斷掉也可以再次長出,沒切過他們怎麼知道人家能不能再長出來。”
“話是這麼說。”於簫應了一句,轉身在觸摸屏上按了幾下,打開了開關。緊接着,幾道金屬柵就繞到了006號的身邊,彷彿帶着眼睛似的,緊緊地箍到了他的身上。為了在取樣的同時能觀測到更多的結果,上面不允許對他使用麻醉藥。
這意味着他必須要忍受肢體被活生生切掉的痛楚……於簫輕呼口氣,將a國報告中發達的痛覺神經那部分擠出了自己的腦海。
隨着在觸摸屏端的操作,彷彿什麼都沒有的玻璃房中迅速出現了鋒利的切割儀器,並在瞬間便瞄準了006號的一條觸手,猛地切割了下去。就儀器落下的位置而言,她們應該能取得的樣本應該是半條觸手。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電光火石之間,006號竟反應極迅速地縮回了觸手,差一點就躲過了切割儀器。最終,被切下的就只有一小截觸手。
金屬柵只箍住了006號的身體,並沒有箍住他的觸手,這是因為要箍住一條觸手的操作太過精細,而於簫與張艾也都認定006號不可能躲過那麼迅速的襲擊。然而,誰也沒想到,他竟能漂亮躲開大半,這顯然令二人十分驚訝。
“新發現!他們的反應速度居然可以達到這個程度!”張艾瞬間激動了起來,同時卻也不忘注意力繼續集中,百分百地繼續觀察他的反應。片刻后,她又驚訝道:“不是說他們的痛覺神經很發達么?a國搞錯了?”玻璃房中,被切掉觸手的006號在原地不住地顫動着,顯得痛苦,卻並沒有什麼過激的反應,讓金屬柵沒有了用武之地,“難道說,觸手的末端並不屬於神經發達的區域……?這不符合進化常理呀。”張艾繼續猜測着。
於簫看着006號,又看向那一小截被切下的觸手,輕輕吸了口氣,又緩緩地呼了出去。在潔凈無菌的玻璃房中,那段觸手中尚未死去的神經仍帶動着它蠕動抽搐着,顯得無辜無助又可憐,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彷彿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遭受這樣的痛苦。慢慢眨了下眼,於簫仍帶着一臉刻板的專業素養,道:“更可能是忍耐痛苦的能力。遭受同樣的痛苦,有的人會忍不住失聲痛哭,有的人則會忍耐住一聲不吭。所以我說,最好保持你的專業水準。他是一個有智生物,把他當成一個人來看待,推測會更準確。”
在二人正針對着阿爾的反應進行討論時,阿爾正強忍着疼痛,努力地將自己靠在地面上。他痛得難過,無依無靠,就只能靠緊挨着地面來汲取心靈的慰藉,同時也藉此來抑制住劇痛帶來的過激反應,只留下不能自已的抽動。作為帝國的士兵,他必須做到堅韌,不能因疼痛而失態。然而,身體的反應可以抑制,心裏的難過卻沒那麼容易控制。艱苦的訓練與殘酷的戰場給他帶來了極敏銳的反應速度,在帝國之中也很少見,這讓他成功挽救了自己觸手的一大部分,卻給他帶來了更劇烈而持久的疼痛。畢竟,觸手前端的神經要比中端敏感得多。
自從被俘虜以來,這裏的人並沒有虐待過他,因而此時,他不知道她們為什麼要忽然對自己做這樣的事。然而,在他看到自己的觸手被奇怪的東西撿起收起時,他就忽然猜到了她們的意圖。他記得,當他還是個孩子時,鄰居的坎貝爾醫生也常會對一些小動物,比如茅斯或是羅貝特,做些殘忍的事。醫生說,這是為了更加理解這片大陸上的生物。她們對他做的也是同樣的事吧,在她們看來,他也許只是一隻茅斯或是羅貝特吧。
可他是一個人,他知道自己是一個人。他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情感。他的風評很好,旁人都稱他溫和有禮,善良正義。他在學生時代成績優異,對醫學有着特別的興趣與見解,卻在國家危險之時放棄了從醫的道路,自願成為一名帝國士兵,為保護祖國而戰,並因此獲得過許多功勛,他的父母與親人一直為他而自豪。因為對自己對祖國所做出的貢獻與對人民的做出的保護,他也一直為自己而自豪。
而現在,他卻在別人的禁錮中,被迫放棄了自己人生的意義。他的價值,不過相當於一只茅斯或是羅貝特罷了。
想着這些,阿爾趴在地上,蜷縮着身體,只覺得自己已經被巨大的失落與空寂埋沒了。這壓抑着他的呼吸,令他根本喘不過氣來。心裏已經這樣壓抑,斷肢的疼痛卻依舊不肯放過他,令他一陣陣發昏。身心的折磨一起,讓他痛苦得難以言訴,忍不住輕輕震顫着。然而此時,他卻還是沒有放棄自己的堅強,只是閉上眼,強壓着痛苦,強作鎮定。
儘管正如他讀不懂這裏的人的表情一樣,這裏的人大概也無法理解他的神態,他卻還是決定像過去一樣,維持一名帝國士兵的尊嚴,保持長久以來良好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