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古堂書舍
使唐天遠忍無可忍的是一個傳言。
“聽說了么,妙妙生要寫龍陽小說了!”一大早,榜眼兄就丟出這個消息,炸得唐天遠一陣頭暈。
榜眼兄同情地看着他,盡量壓下嘴角每每要溢出的微笑。唐天遠從他抽搐的面部表情中精準地捕捉到他的幸災樂禍: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
驚訝過後,唐天遠很快恢復淡定。他坐在自己的公位上,平靜地問了一句,“真的?”
“這我不清楚,有說真的有說假的。總之有人想看,希望妙妙生寫,這肯定是真的。”榜眼兄說到這裏終於憋不住了,捂着嘴巴嘿嘿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激動地捶桌子。
唐天遠扶着額,無奈地搖了搖頭。榜眼兄的話有道理,其實不管這傳言是真是假,只要想看的人多,書好賣,以妙妙生那點節操,大概會義無反顧地寫吧。本來就是個喜歡搞斷袖的變態,寫起這種書來必然是信手拈來。
整天被一群姑娘追着調戲,已經讓唐天遠很不適應了,要是再加上一群斷袖……那畫面實在凄慘,他不敢想。
更何況,被一個斷袖意淫着寫進龍陽小說里,這件事情本身就夠使人如坐針氈了。
不行,一定要阻止妙妙生。
唐天遠想好了,他要首先跟妙妙生講道理,如果不行,就威逼利誘。再不行,至少要打一頓解解氣。
當然了,首先,他得把這個人找出來。
雖然這妙妙生行事低調,使人摸不着脈,但唐天遠很快發現了一點線索:妙妙生所有的書,都是在一個叫“古堂書舍”的地方印刷裝訂的。那麼這個古堂書舍應該知道此人行蹤。
也就是說,想要找妙妙生,先找古堂書舍。
這倒不難,古堂書舍在池州府銅陵縣,總歸是能找到的。
銅陵距京城近兩千里,騎最快的馬也要三四天。唐天遠向上官請了一個月的假,跟家人說自己想要出門遊歷。他不好意思說自己的真實目的,可惜他的小廝嘴巴快,一不小心說漏了嘴。
“你要去銅陵?”唐閣老驚訝地問。
唐天遠有些心虛,“想去南邊看看,不一定去哪裏。”
唐閣老也不揭穿他,只說道,“去吧,你也是時候歷練歷練了。”
大概是由於心虛導致的錯覺,唐天遠總覺得他爹的眼神有些高深莫測。
唐天遠很快出發了,馬不停蹄地趕到銅陵縣,一下就找到了古堂書舍。
這家書店坐落在縣衙附近,門前一株三四人合抱的大銀杏樹,枝繁葉茂,亭亭如蓋。書店匾額也不知是哪個高人所題,仿的是黃庭堅,但除了黃氏的凝練瘦勁之外,又含了一絲蘇東坡的淳古,很有些看頭。
唐天遠站在書店門口欣賞了一會兒匾額,對這書店的檔次也開始有了新認識。他們應該只是印了妙妙生的書,並非像此人一樣惡俗。想到這裏,他抬腳走了進去。
書店裏有一群人正在吆五喝六地賭博,鬧得滿室烏煙瘴氣。
唐天遠:“……”什麼是表裏不一,這就是。
他站定,朝賭博的人堆拱了拱手,“請問……”
沒人理他。人堆里光是擲骰子的聲音都比他的聲音大。
唐天遠皺眉打量了一下眼前這些人。三個小夥計外加一個姑娘。小夥計的臉上都貼滿了紙條,只有姑娘的臉是乾乾淨淨的。那姑娘側對着他,右手綁了許多紗布,渾似戴了一隻大號白手套。大概是受了什麼傷。
好吧,即便是受傷,也無法阻擋姑娘擲骰子的熱情。單憑左手就把骰盅搖得飛快,讓人眼花繚亂。搖罷一揭,似乎又是她贏,姑娘拍着腿狂笑,露出一排珠貝似的整齊牙齒。
托妙妙生的福,唐天遠見識過不少女人,但他真沒見過這一路的,半點閨秀氣質也無。
他們開始停下來貼紙條了,唐天遠逮住空當,問道,“請問老闆在不在?”
這家書店的規模不小,唐天遠站在門口附近,與他們相距有多半丈。那姑娘聽到他說話,抬頭看向這邊,眯着眼睛搜尋了一會兒,對着擺在門口處的一個近一人高的大花瓶說道,“老闆不在,您有什麼事兒?”
以這種方式被無視,唐天遠真說不好這姑娘到底是眼睛有問題還是腦子有問題。他走近一些,那些夥計也早已反應過來,扯下臉上紙條,上前來迎他。
“公子您想買什麼書?這些都是本店新上的。”一個夥計捧上一張單子。
唐天遠心想,他要打聽事情,總要買些人家的東西方好。於是看也不看,手往單子的前半頁一劃拉,“這些一樣來一本吧。”
夥計見到這樣爽快的主顧,屁顛屁顛地去尋書了。
方才那古怪的姑娘已經去角落裏凈了手,現下正站在櫃枱前,捏着櫃枱上一小碟花生米吃。她吃也不好好吃,非要把花生米拋到空中然後張口接住。也不知這項絕技她練了多久,總之一接一個準。
唐天遠看得有些傻眼,姑娘的腦子好使不好使暫且不論,這身手倒是十分了得。
另一個夥計端來一杯涼茶,唐天遠道了謝,說道,“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公子請講。”
“你可知道妙妙生在哪裏?”
“這個……”夥計有些為難。
唐天遠很上道地掏了一塊銀子給他。
夥計卻不接銀子,而是看向櫃枱旁的姑娘,“鈴音姐,這位公子想找妙妙生,你……你知道妙妙生現在在哪裏嗎?”
被叫作鈴音的姑娘扯着帕子擦了擦嘴,喝了一大口酸梅湯,反問唐天遠,“你找妙妙生有何貴幹?”
我是來尋仇的……唐天遠把實話憋回肚子裏,假惺惺地說道,“我十分仰慕他,神交已久,這次路過貴地,想見他一面,了卻一樁心愿。”真想吐一吐啊。
“哦,仰慕他的人很多,你的話我一定帶到,見面就不必了。”
唐天遠又摸出一塊金子。
鈴音吞了一下口水,終於還是搖頭,“當我沒見過錢么,慢走不送。”
竟然這樣趕人,唐天遠便不服氣道,“我的書還沒拿。”
正說著,那夥計已經找齊了他要的書,抱到櫃枱上一本一本點,“《春-宮大觀》畫冊一本;《繡像版風流武則天》一本;《閨中秘聞錄》一本;《龍陽秘史》……”
“別、別念了……”唐天遠方才那理直氣壯的氣焰頓收,有些窘迫地小聲阻止他。
鈴音掩唇發出一聲輕笑,“色魔。”
唐天遠更覺難堪,臉微微發熱。他現在也解釋不清了,誰能想到一個書店新上的書有至少一半是艷書啊,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書店……
夥計把這些書包好了遞給他,唐天遠放下錢,書卻沒有接,“你們留着吧。”
鈴音又笑,“有色心沒色膽的色魔。”
“你……!”唐天遠皺眉哼道,“你言行舉止粗俗不堪,枉為女子。”
鈴音笑嘻嘻道,“我就這樣,你咬我啊?”
唐天遠本來就不擅長吵架,更不擅長對付這類無恥的。他便不打算跟她爭下去,於是道了聲告辭便走。剛走出去,又折返回來,把櫃枱上那包書提走了。
反正已經擔上了“色魔”的名,總不能再擔上“有色心沒色膽”,唐天遠心想。他提着沉甸甸的一堆書,站在銀杏樹蔭下回望。這書店似乎把它僅有的那點文雅氣息都用在匾額上了,裡子卻是群魔亂舞,果然和妙妙生那種人是一路貨色。
書店裏,鈴音又開始吃她的花生米。
夥計奇怪地問道,“鈴音姐,你不喜歡剛才那個人嗎?”
鈴音停下來,蹙眉搖了搖頭,摸着下巴說道,“說實話,我看到他就不自在,總覺得遇上他會倒大霉。”
另一個夥計湊上來說道,“可是他長得挺英俊的。”
鈴音指着自己的眼睛,“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這雙眼睛不能看遠處,看兩丈開外的東西都是重影的,英俊不英俊與我何干。”
夥計點點頭,又問道,“鈴音姐,最近想寫什麼?”
鈴音看着自己纏成熊掌的右手,“不知道,先把手養好再說。其實我有一個計劃。”
“什麼計劃?”
“說了你們也不懂,等我發大財了分你們一杯羹。”
這一頭,唐天遠提着一堆亂七八糟的書回了客棧,看到大內太監總管盛公公正在等他。
盛公公是乾清宮裏的太監,唐天遠想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可是盛公公卻當先迎上來,與他問好。
唐天遠悄悄地把手中的書背到身後去。他不自在地與盛公公寒暄了一會兒,盛公公便說明來意,他是來傳旨的。
唐天遠把聖旨仔細看了一遍,終於明白他爹那天所謂的“歷練歷練”是怎麼個意思,也終於醒悟:他好像被他爹和皇上聯手踹進坑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