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義氣優伶
房文慧是個什麼人?小小庶女,給個雞毛就當令箭,就敢大言不慚地對宮廷里的供奉指指點點?
水沐因房家、許家人的暗中表忠心,自是不懷疑房文慧。皇太后則不然。
於是日暮之後,眾人散去,夾在太上皇、皇帝間左右為難,最終決心不出賣太上皇又不主動對付皇帝的皇太后回了自己的佛堂中,換了一身家常衣裳挽着佛珠坐在榻上,微微蹙眉地瞅着低眉順眼,一點也不像憤世嫉俗模樣的房文慧。
“這會子的事是聽太上皇的意思做下的?”皇太后問。
房文慧頷首疑惑地看皇太后,心下慶幸着房家親戚多牽涉廣,皇太后不會對她怎樣,想了想便搖了搖頭。
“日後這種事莫再做了,女人當要先對得起自己夫君。”皇太后教訓道,因顧忌着太上皇,打定主意只約束住房文慧遠着皇帝就罷了。
“是。”房文慧莫名地安了心,見皇太后要吃茶,便洗了手,替她去端茶,細細去觀察這佛堂,見這佛堂里並不似房老太太那把佈置得十分冷清。這佛堂佛案邊擺着針線筐,太后坐着的榻上,放了一隻做了一半老虎布偶,小桌上擺着六樣用汝窯小碟子裝着的點心,其中一枚玫瑰鹵子的栗子卷也只剩下一半。
“太后,常公公來了。”一個白髮矍鑠的老嬤嬤進來道。
房文慧忙垂手立在皇太後身邊,她早知道常升將她看成眼中釘,這會子防着常升來落井下石。
老嬤嬤的話落了,果然就見眉開眼笑的常升腳步輕快地進來了,進來后立時奉承道:“小的給太后請安,太上皇叫小的來問您老人家家裏可有閑着的子侄,叫他們奉命出京遴選商戶。”頗有些小人得志地瞥了房文慧一眼,多虧了房文慧,平白無故又一樁發橫財的機會掉到了他腳下。
皇太后心知太上皇找到法子擴充自己的私庫了,和藹地笑道:“我家裏都是些不成器的東西,很不該理會他們。”
“可是太上皇老人家說……”
“告訴太上皇,我家都是不中用的東西,不用理會他們。他們有個什麼眼力勁?不許叫他們攙和。”皇太后略冷了臉,繼而又問:“太上皇可還是叫忠順王府領着戶部的人去料理這事?”
“太后老人家英明。”常升堆笑道,心嘆皇太后太小心了一些,這會子還怕她娘家人跟着太上皇發財礙了皇帝眼。又暗自琢磨着過兩年便告老,早早地脫身,也免得日後被皇帝算賬落得個屍骨無存。
“去吧,若叫我知道你攛掇太上皇背着我叫我娘家那些不長眼的跟着胡鬧,我自有法子收拾你。”皇太后揮了揮手。
常升弓着身子答應着,又偷偷瞅了房文慧一眼,趕緊地去太上皇寢宮去給太上皇回話。
太上皇聽說皇太后依舊不肯叫她娘家子侄替他辦事,心下也不惱,對常升道:“這會子皇帝看你不順眼,你便暫時去南邊遴選吧。”
有道是財能通神,更何況,若是他把持住內務府就能防着皇帝暗下黑手,如此,他又何樂而不為呢?
常升答應着,退出去后,唯恐被皇帝叫去問話,於是連夜出了宮,去了在宮外置辦的宅子裏歇着,晚間琢磨了一會子去江南遴選時能從爭搶着要做皇商的商戶人家裏撈到多少銀子,便躺在暖香溫玉中睡下了,次日一早,才吃了早飯,便坐了轎子向忠順王府趕去。
進了忠順王府角門,熟門熟路地隨着小廝去花園戲檯子邊,瞧見蔻官正調、教琪官如何給忠順王爺斟茶,堆着笑就過去道:“王爺大喜大喜!”
忠順王爺早聽說宮裏的事,坐在太師椅中略拱了拱手,“同喜同喜。”
“王爺果然是貴人,處處心想事成呢。”常升調笑着,瞥了眼琪官,又重新看向蔻官。
“不是王爺心想事成,是有人樂意促成。”蔻官機靈地道。
常升不明所以。
只忠順王爺得意地翹着腿捋着鬍子豪爽地哈哈一笑,房文慧是黎家兒媳婦的娘家妹子,黎家又跟許家親如一家;許家有意跟忠順王爺示好,許玉珩、黎碧舟殿試前聽忠順王爺教導一回,金榜題名后暗中也叫了忠順王爺兩聲老師。如此,忠順王爺聽蔻官一說,立時就覺房家、許家、黎家都是他的人了,這些人沒一個不想促成他的好事的。
“此言何意?”常升狡黠地來回望着蔻官、忠順王爺。
忠順王爺搖了搖頭,並不肯立時對常升和盤托出。
常升忙又問:“那薛家是否要給王大人一點臉面,將他家的名重新掛上?”說著,見忠順王爺示意,便在他手下的矮凳上坐下。
“不必,榮國府賈璉已經先求我不許薛家掛上了。”忠順王爺心笑賈璉小人之心,竟然還防着薛家再搖擺到王家那一邊去。
“那扇子、桂花、簽紙這些零碎玩意,王爺可有意交給誰家來做?這些看着都是不打眼的東西,可認真起來,樣樣都要不少銀子呢。”常升唏噓道,這一下子,就叫太上皇的私庫充盈起來了。
忠順王爺擺擺手道:“這種話莫再說,認真地遴選才是正經。”不認真,先定下商戶,從哪裏去收賄賂銀子去?
常升深以為然。
蔻官一直立在一旁,待常升跟忠順王爺的話說完了,才衝著常升一拜道:“這一路要請公公多多照料了。”
“蔻官也去么?”常升詫異道。
忠順王爺頗有些寵溺地指着蔻官笑道:“他說自己年紀大了,要尋個正經的差事。要做了班頭替我買了小子們來調、教呢。”
常升嬉笑道:“蔻官也才十九呢,”說完才想起來蔻官這年紀,在這一行里算是老了,就笑道:“好生伺候着王爺,再過兩年王爺開恩替你娶個好妻,一家子留在王府里,風吹不着,雨打不着,就連我也羨慕呢。”
蔻官在心裏罵著這老閹貨,面上宛若春風地笑道:“承您老人家吉言。”又親自去給常升奉茶,聽着常升與忠順王爺商議着南下的行程,思量着自己在何時逃走才好,待常升終於走了,這才又親自給忠順王爺捧茶,低聲下氣地賠笑道:“王爺,有一件事,小的斗膽先答應了別人,如今說給王爺聽,還不知王爺肯不肯答應。”
“什麼事?”忠順王爺漫不經心地問。
蔻官笑道:“先寧國府出來的薔哥兒如今帶着他母親、小姑姑度日,我答應提攜他,如今不知王爺肯不肯叫他跟着我們沾了光去南邊販些東西來京里賣。”
聽說是寧國府,忠順王爺登時冷下臉來,若是賈珍並未因貪心不足將收留義忠親王府的一對遺孤的事瞞着他,如今也不會叫他們一係為能借用內務府撈些銀子便沾沾自喜——此事若不是太上皇逼着皇太后出面,若不是皇帝給皇太后一些顏面,哪裏能成?
“王爺,這事是小的先答應的,若不理會,怕小的再沒臉見京里人了。”蔻官說著,不覺紅了眼眶,“我們是哪種人?人家高興就喊一聲兄弟,不高興了,什麼作踐人的話都罵得出來!”
“罷了,叫那薔哥兒跟着就是。”忠順王爺不耐煩地道,左右賈珍身陷囹圄,寧國府攏共就剩下那麼幾個人,也不值當跟他們計較。
“多謝王爺,我過兩日就跟薔哥兒說去。”蔻官得意地道,未免忠順王爺對他生出疑心,殷勤伺候時,無不竭盡擺出一副唯恐失寵老無所依的模樣,待忠順王爺乏了回後院時,才領着琪官回他歇着的屋子,瞥見琪官對他又小心翼翼又頗有些艷羨,便自己個拿着帕子在水盆里絞,擰乾了帕子擦了手臉,就問琪官:“王爺到外頭辦事時,你怎不回戲班子裏看看?”
蔻官這屋子收拾得十分精緻,小小一明兩暗三間屋子裏,從帳幔到桌椅,竟是無一不精緻,好似個女兒家的閨房一般。
琪官嘟噥道:“班主又待我並不十分好,好容易出來了,何苦再回去?”
“糊塗!跟外頭徹底斷了來往,難道一輩子都困在這裏不成?”蔻官冷笑道,唯恐話里露出馬腳,自己個在一張螺鈿黃花梨木椅子上坐下,到底是帶了琪官幾日,不忍心看他就那麼一輩子蹉跎在忠順王府里,就道:“我就全靠着隔三差五到外頭唱戲才認識了幾位真心待我的兄弟,人不能一條道走到黑,對王爺忠心不二,那是理所當然的事,可留一條路豈不好?將來老了,王爺一發恩,賞你個班主做一做,這豈不好?”
琪官聽他說得很有道理,待要再服侍他一通,又見蔻官自己個的兩個小么兒過來了,只得識趣地退了出去。
蔻官未免忠順王爺疑心,不敢立時去尋馮紫英說話,余后兩日小心地伺候在忠順王爺身邊,細細地聽忠順王爺指點屬下去江南一帶官員處“借銀子”,似那專管這織造並鹽科的肥官那,要借的數目尤其多。
蔻官聽着這些話,又裝模作樣地應承下要替府中去不得江南的管事們捎帶什麼土物來,便擇了忠順王爺進宮的那一日,騎了馬出門向寧榮大街去,有意順着喧鬧的酒樓走,果然在一處酒樓下,被薛蟠叫住,便立住馬。
“你向哪裏去?那日一別後,心裏惦記得很,可恨你人在王府里,不能一見。”薛蟠猴着臉便從酒樓里出來。
蔻官心知薛蟠並不敢對他怎樣,冷笑道:“瞧我哪一日豁出去了,去你家奶奶跟前說去,看她不剝了你的皮。”
提起了王熙鳳,薛蟠登時不敢再胡言亂語,拉住蔻官的韁繩,就問:“你哪裏去?”
“前答應薔哥兒幫他一把,如今總算是沒白答應了他,正要跟他說去呢。”蔻官道。
薛蟠立時道:“他這會子正在榮國府呢,我領着你去。”說罷,就叫小廝去牽了他的馬來,上了馬就跟蔻官向寧榮大街去,路上自然是先要問宮裏頭怎樣,有意虎着臉幸災樂禍地道:“聽說商戶們有意埋汰自家的東西不敢往宮裏頭送呢,太上皇、當今可是連豬肉都沒得吃了?”
“哪有你說得那樣厲害,不過是少了幾樣花里胡哨的玩意。”蔻官道,唯恐薛蟠問起他們家戶部挂名的事叫他無言以對,於是有意不理會薛蟠。
虧得薛蟠已經聽進了賈璉那自力更生的話,也不自找沒趣地問這事。
二人進了榮國府,就見賈璉的親事近了,甫一入門,便見來來往往的僕婦有條不紊地裝飾家宅內外,尤其是外書房一帶,並不知尤氏哪裏來的那麼大的能耐,竟送來了百來盆新鮮花朵兒。
薛蟠望見賈薔立在牆邊數花盆,就有意當著他的面摘了一朵如火的月季花,正待要戲弄賈薔兩句,望見尤氏領着個小丫鬟從書房門裏出來,反倒悻悻然,訕訕地喊了一聲“嫂子”。
尤氏穿着一身半舊的杏色褙子,烏壓壓的發間只簪了兩根賈母賞的金簪子,見薛蟠有意使壞,就笑道:“蟠哥兒喜歡這花,回頭我給你家送上一些。”
薛蟠忙說不敢。
尤氏笑了一笑,見有賈薔留下算賬,才要去賈母處領了惜春回家去,就聽炒豆兒來說:“姥姥領着二姨、三姨來家裏了。”
聽說尤老娘母女來了,尤氏面上就有些不大歡喜,礙於薛蟠在,低聲問:“人進了家門了?”
炒豆兒忙點了頭,尤氏猶豫一會子,就對炒豆兒道:“我在這給老太太請安呢,你打發個人叫兩個討債的登門,不拘多少,若姥姥出了銀子打發了討債的,你來回我,我立時回家去;若是她們沒事人一樣,別搭理她們,茶飯對付着敷衍一下,叫幾個討債的嚇唬走她們。”
“哎。”炒豆兒麻利地答應着,並不坐馬車,伶俐地就向外去。
尤氏吩咐下這些話,才見薛蟠並一個相貌溫柔和氣的男子看她,慚愧道:“叫兩位見笑了,實在是囊中羞澀才不得不如此。”說罷,徑直入了內角門向賈母院去。
蔻官看得有趣,昔日只聽賈薔母親母親地喊着,還道尤氏是個中年女子,此時一瞧,卻是個風韻正濃的少婦。
賈薔唯恐蔻官看不起尤氏,忙道:“並非我母親不樂意贍養姥姥,是那姥姥是半路嫁過來的,又帶着兩個年輕小姨。昔日她們看我們不好就走了,如今怕是聽說了一點風聲,以為我們家又闊氣了才趕着來的。若當真接了她們在家住,養老還是輕巧的,兩個小姨的嫁妝銀子不知哪裏尋去呢。”
蔻官連連點頭,心道他們母子倒是恩怨分明,於是對賈薔笑道:“這會子好了,你們隨着忠順王府的人去江南,看在王府面上,誰敢高價賣你們東西?管是什麼,買了一船來,不過跑跑腿的事,就能賺下不少利錢。”
賈薔聽了,立時連連對蔻官作揖,連聲對他道謝,見蔻官要跟賈璉說話,又將蔻官送到賈璉外書房院子裏。
蔻官進去,瞧見賈璉這會子趁着陰涼在廊下看賬,作揖后笑道:“璉二爺好大架子,人來了也捨不得放下賬冊。”
“實在是花銷太大,叫人看了頭疼,不信你瞧瞧。”賈璉有意將賬冊遞到蔻官面前。
蔻官瞥了一眼,見是蘇州一處的地契,既然有地當是個小莊子了,心嘆馮紫英果然沒騙他,笑道:“不過這點銀子你也心疼?”
“不是這一點半點,你瞧瞧多的是呢。”賈璉收了賬冊,有意翻開一頁給蔻官看。
蔻官匆匆一掃,見是一張蓋了官府大印的蘇州戶帖,頓時沒了後顧之憂,笑道:“雖價錢大了一些,但賺頭也大呢。”
賈璉收了賬冊一笑,只薛蟠、賈薔二人不知賈璉成親還要什麼賺頭,並不明白蔻官口中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