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奇貨可居
馮紫英對答應蔻官的事一籌莫展,於是在酒席桌上也淡淡的,除了替賈薔招攬生意,並不多說旁的,早早地從這酒席桌上退出,出了酒樓,並不回家,也不叫小廝跟着,獨自騎着馬就向榮國府去。
遠遠地望見一個小太監從榮國府西角門裏出來了,馮紫英詫異賈璉怎跟內監有來往,驅馬到了門前停下,穿過門廳遠遠地聽見焦大扯着嗓子嚷嚷着說小廝們擅離職守,也不理會他,一徑地向賈璉的外書房去,在門廳里就瞧見賈璉領着人算賬,依稀聽見一句“給戴公公五百兩買房銀子”,心道虧得賈家唯賈璉最大這樣的賬才能當真入賬,有意慢慢地走過去,待賈璉看見他了,才沖賈璉一笑。
“璉二哥忙着呢?”馮紫英眯着眼看了眼天,這會子才剛到了午後,也只有他跟石光珠幾個紈絝子弟醉醺醺的。
“算不得忙,先安排家事呢。”賈璉笑道。
“大老遠就聽見你們家焦大太爺罵人。”馮紫英走近兩步,見金彩、林之孝等都在,又對金彩、林之孝等人笑了一笑。
金彩笑道:“罵人的事我們拉不下臉,都是住在一處的,尋常見了就喊大叔大娘的,罵人也有個顧忌。還是焦大太爺有臉面,哪裏錯了,他張嘴就罵的。”
這意思便是賈璉有意縱容焦大罵小輩分的家丁了。
馮紫英笑着點頭,賈璉道:“你來可是有要緊的事要說?”見他又是醉熏熏的,就忙令全福攙扶他進書房屋子裏歇着,又令人煮了醒酒湯來,待馮紫英在套間炕上盤腿坐下,才在炕下椅子上坐着問他:“這會子又是為了什麼喝酒?”
馮紫英笑道:“這點酒哪裏能喝醉人?今日是為蔻官、光珠兩個調停呢。”對賈璉招了招手,待他探頭湊近一些,就低聲問他:“你說,忠順王府想叫戶部挂名再亂一些,想打發人去江南採買是個什麼意思?”
賈璉笑道:“自然是要渾水摸魚的意思了。皇商裏頭的道道多的是,譬如薛家看似是宮裏房美人挑起的,若是有人跟着趁火打劫,攪合得戶部挂名亂得不可開交,上頭的太上皇、太后老人家大可以拿着驕奢淫逸、不知節儉的由頭追究此事,這事跟風的佔便宜的未必能挨罰,最先起頭的房美人就是罪魁禍首,要挨罰了。至於去江南採買,那更簡單了,就是蠲免了一批皇商的名,再握着採選皇商的權,打着採買的名頭去江南一帶的富商手上收銀子。”
馮紫英摩挲着拇指上的繭子,低聲道:“蔻官說,若是此事能成,他便可以去江南替忠順王府採買——料想是賣些小戲子的行當了。藉著這事,多少忠順王府的印鑒他都能弄到。”
賈璉一默,沉吟道:“若是逼太上皇、太后出面,叫太上皇、太后將遴選皇商的權勢握在手中,忠順王府一系跟着水漲船高,賈雨村更要見風使舵巴結忠順王府,這麼著,採買火器一事更能達成。唯一的顧慮是房美人……”
馮紫英輕笑一聲,盤着腿指着賈璉笑道:“萬萬想不到璉二哥也有優柔寡斷的時候,莫非你跟那房美人……璉二哥的膽子也太大了一些。這事說給當今聽,當今自有法子叫房美人再恃寵而驕一次。”
“胡言亂語,不過是可憐她罷了。”賈璉搖頭,不肯接說給當今的話頭,繼而思忖着他與馮紫英等人所做的事無一不是冒着極大風險的,倘若房文慧此時答應與他裏應外合,將來他自然也不會將她棄之不顧,於是緩緩地對馮紫英道:“此事,須得與房美人商議商議,她這會子正在風口浪尖上,料想她心裏也在琢磨着要韜光養晦。但看她是樂意被人用鈍刀子磨死還是一下子被打趴下,然後再卧薪嘗膽。”
“哎,就不知道房美人一個姑娘家有多少眼光了。”馮紫英雖自詡沒喝多,但這會子喝了醒酒湯,又被屋子裏的暖香一蒸,不覺多了兩分醉意,於是不拘小節地仰躺在炕上閉目歇息。
賈璉琢磨着如何給宮裏人送信,出了書房,就叫全福叫了曹志堅、曹志成兄弟來,“方才來的小李子未必回宮了,指不定他又在哪邊賭博喝酒呢,去把他尋來。”
曹志堅、曹志成兄弟二人答應着,立時向外去尋戴權手下的小太監來。
賈璉坐在書房外欄杆上逗弄雀兒,小半日才見瘦瘦小小的小李子堆着笑過來,招手叫他上前,又叫全福塞了一錠金錠給他。
小李子受寵若驚,乾瘦的臉上一笑滿是褶子,拱着手笑道:“璉二爺又有什麼吩咐?”
賈璉微微探着身子,低聲道:“這金子是給你的,你替戴公公跑腿時,若能見上房美人,你且問她有沒有膽量接着恃寵而驕。”他的計劃不能對當今和盤托出,畢竟當今也並非毫無爭議的明主,不能將成敗與否寄托在當今是否是個明君上。
“只這一句話?”小李子愣住。
“就這一句。”
“……沒個信物?”小李子沖賈璉擠了下眼睛。
賈璉心裏啐了一聲,暗嘆好個見錢眼開的,難道給當今戴綠帽子的事,他也敢幹?“別胡說,就這一句,若是房美人再問,就說她的恩情我記着呢。若是她當我奇貨可居,我也必當她奇貨可居。奇貨可居四個字是有何而來的,想來她滿腹詩書,比我還明白。”
小李子忙答應了,心道璉二爺這麼個翩翩君子,定是在房美人沒進宮的時候跟她兩情相悅,也罷,左右他們又不能當真給皇上戴綠帽子,連連答應着,又腆着臉請賈璉將金子換成銀票,便心滿意足地退了出去。
這會子時辰不早了,小李子不敢再在宮外耽擱,便雇了一頂轎子,急匆匆地向宮裏趕去,進了宮門,先向掌事太監歇息的角房去,繞過一道道迴廊到了門前,聽見屋子裏紙張摩挲聲,小心地撩開帘子進去,望見戴權躺在一張鋪着虎皮褥子上翻書看。
“公公看書呢?”小李子堆笑道。
雖依着規矩內監不得讀書識字,但戴權每常躲起來偷偷識幾個字,以免得有朝一日,自己個送出要斬了自己的聖旨,因小李子是他的親信,於是也不迴避,見他來,淡淡地哼了一聲,待小李子將銀子送上來了,瞥了一眼,起身端着琺琅茶盅抿了一口茶,“璉二爺說什麼了?”
“璉二爺問聖人好,問公公好,就沒說旁的,小的瞧着,他正忙乎自己成親的事呢。”小李子笑道。
戴權淡淡地道:“那璉二爺非是池中之物,對他客氣一些。”
“公公教訓的是。”小李子答應着,見戴權沒有吩咐,便緩緩地退了出去,在外頭轉了一轉,去小太監們聚賭的屋子裏坐了一坐,正愁沒法子去見房文慧,忽地聽見外頭有人吆喝着:“主上又賞賜字畫給房美人了,看這勢頭,房美人是把戚貴妃的風頭壓住了!”
“是呢,戚貴妃可當真是養虎為患了!”
……
小李子聽外頭人一唱一和的,立時掀了帘子出來,罵道:“沒眼力勁的,不知道給美人磕頭討好彩頭,倒在背地裏胡唚起來了。”
因小李子跟着的是戴權,那說閑話的不敢跟他爭辯,又覺既然他這樣說,興許房美人前途無量呢,於是紛紛簇擁着小李子,嬉笑道:“聽你這樣說,咱們都該給房美人磕頭道恭喜了?”
“那可不,我如今就要去呢。”小李子挺胸昂頭道。
眾人一聽,就彷彿立時看見房文慧被封為妃一般,紛紛簇擁着小李子,要隨着他一同去給房文慧磕頭。
小李子果然領着一堆人去,離着後宮近了,眾人才不嬉笑,一個個畢恭畢敬地去了毓秀宮。
不去主位去給戚貴妃磕頭,個個都去了房文慧那屋子前磕頭。
小李子隨着人在門前磕了頭,見房文慧的婢女拿了碎銀子出來賞人,於是有意裝腔作勢地道:“公公有話叮囑小的說給美人聽。”
這話落下了,婢女春桃便請小李子入內說話。
小李子弓着身子進去,先瞥見明間裏當今的賞賜正擺在條几上,入了側屋裏,就見身姿窈窕的房文慧握着書卷躺在美人榻上看書,不由地在心裏嘆道難怪戴權能做了大明宮掌事太監,房文慧能得寵,這兩個都是抽空就手不離書的人,弓着身子進去,行到房文慧跟前,先試探地道:“小的今兒個奉公公之命去了一遭榮國府。”
房文慧一怔,先前還在目不轉睛的看書,這會子就將書移開了,“哦?”
小李子頭會子離着房文慧這樣近,不禁心嘆好個溫婉動人的美人,又偷偷地向兩邊一瞥。
房文慧笑道:“但說無妨,該走的,都去貴妃娘娘去稟明主上賞賜我什麼東西去了。”
小李子笑了一笑,忙壓低聲音快速地將話說了,尤其是“奇貨可居”四個字,唯恐房文慧沒聽見,又重複了一遭。
“……知道了,辛苦你了。”房文慧待要賞賜小李子,一時手上又沒什麼可賞人的,就對他道:“你若出了宮,就去尋許家老太太討賞賜吧。”
“哎。”小李子聽了,見又有一處得銀子,忙歡喜地出去了。
“姑娘,璉二爺這是什麼意思?”春桃待小李子走了,立時走到房文慧身邊,見她不看書了,就將書接過。
房文慧支撐着身子從躺着的美人榻上坐起來,“你知道呂不韋那奇貨可居的典故么?”
春桃搖了搖頭。
“你琢磨着,敢在太宗面前馴馬的武昭儀若在太宗駕崩后沒削髮為尼,又該是個什麼下場?”房文慧又問。
春桃輕笑道:“姑娘怎說這個?”
房文慧微笑不語,若有人肯將她當做奇貨,她絕不缺那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