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分別
顧相檀猛然睜開眼來,對上窗外一盤冷月,茫然四顧竟一時不知身在何方,屋內燭火幽幽,卻只有他一人,再低下頭去看,卻見手腕空空,一直掛在其上沒有離過身的紫玉佛珠此刻卻不見蹤跡。
顧相檀心頭巨震,踉蹌着站起來便往外跑去,一邊跑一邊魂喪神奪驚懼難安,連才穿上的鞋都丟了一隻也不曉得,直到拐出小院猛然和一人直直撞了滿懷!
趙鳶聽蘇息說顧相檀沒用晚膳,於是去廚房着人做了些,老媽子回了家,趙鳶嫌小廝手慢,於是自己親自去取了來,誰知一回院子卻見顧相檀披散着頭髮,倉皇無措地奔出門來,那模樣簡直三魂丟了七魄,後頭有厲鬼在追一般。
趙鳶一驚,立時將碗盤放在一旁,一把穩住對方,急道:“怎麼了?怎麼了?相檀……”
趙鳶一連喊了他好幾聲,顧相檀才回魂似得猛地停下了掙扎的動作,然後抬起頭怔怔地看着對方,彷彿一時半刻有些認不出眼前是誰,直到須臾,臉上的迷惘才漸漸褪去,接着變得欣喜若狂。
“淵清……”顧相檀吶吶地喚了一聲,然後一把抓住趙鳶的前襟又連連叫道:“淵清……淵清……”
趙鳶莫名,卻還是任他往自己身上直撲,然後脖頸被緊緊環住,顧相檀貼過來用力地抱着他不放。
“淵清……”
最後這一聲顧相檀竟喊得語帶哽咽,彷彿無盡凄愴悲涼在心上。
趙鳶聽得心內一緊,更察覺點點涼意沾濕了二人相貼的臉頰處,可是他卻並未急於追問緣由,只順着顧相檀的后腰在他背脊上一下一下溫柔地輕拍着。
那遙遠的兵戈之聲仍是在顧相檀的耳邊隱隱綽綽地響着,一閉上眼淵清那張蒼白又瀕死的面容也清晰地在眼前浮現,顧相檀恍然間分不清自己是不是還在夢裏,他看到的那些畫面是真還是假,淵清送他的珠串沒了,那淵清還在不在呢?
直到抱住了面前這個人,感受到他溫暖的體溫,顧相檀才慢慢地冷靜下來,意識到淵清還在,他還好好地活着……
才剛要放緩手上的力道,忽的趙鳶手臂沿着顧相檀的後背向下滑去,單手托着他的屁|股將人一把抱了起來,然後便朝院內走去,沿途又揀起了他掉落的布鞋,直到進了屋,這才小心地把人放在了桌邊的木椅上。
顧相檀看着趙鳶蹲□抓住自己的腳給他把鞋穿好,又起來坐到自己身邊,將他跑得蓬亂的長發歸攏齊整。
顧相檀輕道:“我的佛串沒了……”
趙鳶給他將頭髮順好,便從懷裏拿出了一條紫玉珠串,拾起顧相檀的手,小心地給他套了回去。
“方才你沐浴時掉在澡盆邊了。”
顧相檀抬起頭,眼睫上還沾着濕意,默默地望着趙鳶。
趙鳶道:“以後不管在鹿澧還是京城,都要長點心。”
這喻示着離別前的囑咐讓才經受衝擊的顧相檀輕易地就紅了眼睛。
“我方才……做了一個夢。”
趙鳶道:“都是假的。”
“我夢見你死了。”
“我沒有死。”
“你被毒箭射中了,是南蠻人的劇毒,然後轉眼之間,你就毒發了,沒有人能救得了你,誰都救不了,你一個人,只有你一個人……”顧相檀不理趙鳶的話,連珠炮一般道。
“顧相檀!”
趙鳶難得揚起了嗓子,把眼前的少年喝得一愣,然後才軟下聲重複道:“我沒有死,那不是真的……”
顧相檀想說那些都是真的,那些在上輩子都真真切切地發生了,可是臨到嘴邊,只怯怯地問了一句:“你不信靈佛能知過去曉未來嗎?”
趙鳶對上顧相檀的眼睛,眸中神色一片清明堅定,他說:“我不信佛。”
誰是靈佛,靈佛有什麼本事,都與他無甚干係,他眼裏從來只看得到顧相檀,不是那些虛無縹緲難以觸碰的神幻迷思。
見顧相檀出神,趙鳶問道:“你信不信我?”
顧相檀一頓,片刻,點了點頭。
趙鳶摸了摸顧相檀冰涼的臉頰,鄭重又低緩地道:“那便夠了。”
……
第二日一早,顧相檀趙鳶一行同曹欽在田萍縣城門外兩三里處分道揚鑣,曹欽要回瀘州關鎮守,而顧相檀則要繼續趕往鹿澧,於是兩方便就在此作別。
曹欽道:“不下三四年我便能回京城了,到時六弟你也必然已出人頭地,我們幾兄弟相約,在京城相見,屆時定是不醉不歸。”
趙鳶看着曹欽,點了點頭。
曹欽上前一步,竟是一把擁住了趙鳶,趙鳶對這過分親昵的姿態有些不適,正要避讓,卻聽曹欽附耳輕道:“這個東西你拿好了,雖然你四哥我自認驍勇無畏難逢敵手,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三哥上不了戰場了,若是一旦我有不測,到頭來還是須得靠你。”
說罷,趙鳶手中就被塞入了一個物事,曹欽退了一步,笑嘻嘻地看着他。
趙鳶似有猶豫,但架不住曹欽目光的威逼,半晌,還是將東西收入了懷裏。
曹欽這才滿意了,又回頭對顧相檀打了招呼。
“靈佛難得來田萍縣,都未好好招待,看來也只有京城再見了。”
顧相檀笑着頷首,忽的對曹欽說:“昨晚相檀做了一個夢,夢中得見一群鳥兒自鋮海飛入御*帳中,那鳥兒一身烏黑,白喙,赤足,且首翎見花,錚錚鳴叫不休,久久不散,我知將軍自有主意,不過仍是望姑且一聽,以後也可謹慎以對。”
按照顧相檀所描繪的鳥兒模樣,應該便是鬼神話本中所述的精衛鳥,玉顏溺水死,精衛空為名,精衛鳥的前生是炎帝的小女兒,便是遊玩時不慎落海,遂溺斃於此。
曹欽微微思忖就明白過來,靈佛的意思是讓他小心水源?
曹欽不似侯炳臣那般信奉鬼神,他向來不羈自在,極少有人能管束,不過瞧得面前顧相檀那鄭重神情,曹欽的許多調笑詞反倒一下說不出口了,想了想,還是點點頭。
“好吧,多謝靈佛提點,曹某自會放在心上。”
接着翻身上馬,又對眾人抱了抱拳,最後看了眼趙鳶后,馬鞭一揚,便向西踏塵而去。
目送着一人一馬漸漸消失於遠處,趙鳶收回目光,讓蘇息將顧相檀送進馬車后,也逕自上了馬,朝着他們此行最後的一站緩緩北上。
行了一陣,顧相檀掀開車簾向趙鳶看去,卻見他正低着頭怔怔地望着手中的東西似是愣神。
察覺到顧相檀視線,趙鳶抬起頭,向著對方攤開了手掌。
“方才,四哥將此交予了我。”
就見趙鳶掌中躺着一物事,約莫有硯台一半的大小,赤金材質,上頭雕着一隻吊睛白額大虎,雖邊緣磨去了些,但看着依舊威武兇悍栩栩如生,竟是御國大軍唯二的戰符之一?!
顧相檀不由驚訝:“當年宗政帝繼位時,竟是未有將這個拿去?”大鄴戰符可號令三軍,四位上將軍皆執有一半,另一半則應在君主手中,然而三王軍權宗政帝難以染指,神武軍、御*的戰符他也皆拿捏不在手,也難怪宗政帝需處處看人臉色。上一世在一切塵埃落定后,趙溯也曾對顧相檀稍稍提起,但並未詳說,個中緣由顧相檀還真不清楚。
趙鳶道:“他自是想拿,但三哥誆騙他戰符在父王那裏,父王薨逝后,也就隨之下落不明了。”想必其後宗政帝在搜刮大王府內的財寶時沒少費搜尋的功夫,可是這東西一早就被侯炳臣藏了起來,直到曹欽有能耐接了御國將軍的位子,這才將之交付於他,不過宗政帝始終以為曹欽只有一半戰符,另一半依舊無處可尋,這也是為何宗政帝雖忌憚於大王爺其下兩個兒子,卻又總是蠢蠢欲動覺得兵權終有一天可以旁落的緣故,然而這麼些年任他如何搜求,結果都還是一無所獲。
顧相檀瞧着那仿若有着虎狼之威般氣勢的東西,黢黑的色澤中透出幽幽的金光,不知傳了幾代,又沾染了多少鮮血和人命,他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慢慢地放下了帘子。
趙鳶自是明白顧相檀心情,出神凝想片刻,默默地將戰符放回了懷中……
剩下的兩日,同之前一般的過,顧相檀依然由着趙鳶處處照拂,一日三歇,到了夜晚,顧相檀在馬車中安睡,趙鳶則為他守上大半夜后,待畢符和牟飛補完了眠,這才逕自合衣小憩,但這只是面上,內里的氛圍總透着一種說不出的凝滯之態,兩人都不太願意說話,偶爾顧相檀坐着發獃,遙遙望着遠方,一晌午都能一動不動。
終於,眼見這叢小林之後便是鹿澧的境地,老遠就能聽得贊眾的吟誦之聲,還有鼓鈴磬鈸交互響起,佛音哀雅,悠悠迴轉。
顧相檀由着蘇息和安隱給自己一番整肅斂容,待穿過小林,便見一眾身着明黃袈裟的僧侶排成兩列,相國寺方丈觀世禪師列於最先,身後則是觀蘊、觀惑、觀渡三位班首,和一干執事等,在此迎靈佛回寺。
趙鳶勒停麒麟,下得馬來,走到馬車邊,掀開簾幃,親自將顧相檀攙下了車。
顧相檀看了眼趙鳶,又慢慢走到觀世方丈面前,雙手合十,互相見了禮。
方丈宣了聲法號,偕同眾人,一道跟着顧相檀朝相國寺而去,趙鳶和牟飛畢符則遠遠地隨在後面。
進了相國寺,又是一番忙活,叩拜佛祖,一一焚香,待忙完天色已是都黑了。
顧相檀還要回院中看望師傅,明日再來好好覲見,而出得相國寺,又翻過了一座小山,遠遠地就看見郊野的小院前,牟飛等人忙裏忙外已是整裝待發。
顧相檀訝然於淵清將自己千里迢迢送來,竟連一天也不歇息便要離開?
一時忍不住便朝前走去,推開趙鳶房門便見他已是換了身衣裳,正擦着自己的霽月寶劍,一邊的桌案則擺着重新收拾過的包袱,整個房內一如去年自己離開時一般模樣。
看見顧相檀,趙鳶將寶劍入鞘,坐回了桌邊。
顧相檀道:“你這是就要走了?”
趙鳶點點頭。
顧相檀也點了點頭:“那你……路上小心些。”
趙鳶“嗯”了聲:“代我問候傅居士。”
“好。”
兩人相對無言半晌,趙鳶拿過一旁的包袱,又對顧相檀說了句什麼,便擦過他向外走去。
他說:“有事便讓衍方來尋我。”
顧相檀一怔,回頭猛然道:“——淵清!”
趙鳶立時止步。
顧相檀咬着牙,努力用平緩地語氣說:“你……一定要平安,只要你平安……我便別無所求,我在京城等你回來。”
這話竟是用掉了顧相檀所有的氣力,那眉眼閃爍中,泄露出無限的恐懼和憂思,卻又滿含着堅定的希冀。
趙鳶起先還有些不明,待他慢慢體會到顧相檀此話的各種含義時,一時有些驚然,連拿着的包袱都險些失手掉落。
顧相檀便在此時又說了一句:“我等你……”
趙鳶呆然過後,猛地上前一把將顧相檀攬緊在了懷中,那力道幾乎要把顧相檀的腰腹都勒斷了。
顧相檀抬起頭,兩人目光相對,都在對方的眼裏看到了千萬般的眷戀和不舍,趙鳶終於覺得自己心內凝結了久遠堅冰全全融化殆盡,他忍不住低下頭,親了親顧相檀的眼睛,然後又慢慢向下,吻過他的鼻翼,唇角,最後落在了那兩片柔軟的唇上……
作者有話要說:嗯,很多人期盼的鼻子以下~~~~~~~~~
另:四哥萬人迷,但是無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