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后初晴,冬日暖陽照耀在梅樹枝頭,梅花競相綻放,冷香撲鼻。
杜府後院裏的梅花開得最好,紅的白的交相輝映,而又似乎不甘寂寞,竟攀着紅牆,綻放到了圍牆外頭。
圍牆外頭的行人瞧見了,都會停下步子,然後閉着眼睛,貪戀地嗅上一嗅。
而院裏的梅樹下,一個十三歲左右的小女孩正蹲在水井邊吃力地捶洗着衣物,一雙白嫩的小手早已凍得又腫又紅,可她毫不在乎,依舊極為認真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她先將衣物打着皂角搓洗一遍,然後又從井裏打了清水過洗,最後再一件件擰乾、晾在事先搭好的麻繩上。如此之後,才算完事。
“喜寶,原來你在這裏,真叫我好找。”一個穿戴尚算不錯的中年婦人矮着身子鑽到梅樹下,神色幾分緊張地道,“快別忙活了,大小姐正鬧着脾氣呢,非得叫你剝核桃給她吃。”
叫喜寶的小女孩有些為難,她輕輕揉着自己凍得紅腫的小手,垂着眸子吞吞開口說:“可是秦媽媽,我剛剛才洗完所有衣服,手還凍着,怕是不能立即給小姐剝核桃吃了。”
秦媽媽這才瞧了瞧四周,見着五顏六色一大片,驚訝道:“呦,你將囤了幾天的衣服都給洗了?”真是有些不敢相信,這麼大冷的天氣,府上丫鬟都蹭着廚房裏的活做,只有這個傻丫頭才會做這些沒人肯做的活。
瞧她那雙小手,凍得都破了皮,差點沒爛掉,真真可惜了那副好皮肉。
她不但長得好,做事也勤快,難怪府里的人都喜歡她。
“這樣吧,我再去跟小姐說說,你先回屋暖暖身子去,晚些時候過來。”說著便解下了腰間荷包,從荷包里倒出了二十文錢,塞給喜寶,“拿着,你娘還生着病,湊點錢給你娘買葯。”
喜寶見着錢眼睛一亮,立即伸出紅腫的小手去接過,然後向著秦媽媽道了謝。
“你也甭謝我了,你這丫頭懂事得讓人心疼。”說著嘆了口氣,又左右四處瞅瞅,見沒人,方從懷裏摸出一個紙包,“方才小姐愣說今兒廚房裏的梅花糕做得不好,讓人給扔掉,我趁着沒人時又給撿了回來。你拿去吃吧,別讓旁人瞧見,若是瞧見了告到小姐那裏去,我的飯碗可也就丟了。”
喜寶緊緊將尚還熱乎乎的紙包抱住,聽了秦媽媽的話后拚命點頭,一臉認真地說:“我一定不叫旁人瞧見,我不吃,我要拿回去給我娘吃,我娘可愛吃梅花糕了。”她皮膚很是白皙,只是因着天氣緣故,雙頰處凍得有些微紅,可偏生那雙眼睛像是會說話似的,黑漆漆水汪汪的,漂亮極了。
秦媽媽瞧着喜寶,嘖嘖嘆道:“你這樣貌生得真叫好,卻可惜了,只是個丫鬟的命。不過,我看你們家公子待你倒是不錯的。”說著便笑了起來,“你家公子生得英俊,又中了舉人,若是來年會試再中得進士,必是個有前途的。”
提到張天佑,喜寶心裏卻有些淡淡的失落,什麼公子不公子,那是她親哥哥。
喜寶告別了秦媽媽,懷裏揣着熱乎乎的梅花糕,一路小跑着往自己跟母親的小屋子裏跑去。
這一處偏僻簡陋的院落,是杜府下人們住的地方,冬寒夏熱。
喜寶跟母親殷秋娘雖然不是杜府下人,但因着哥哥張天佑跟杜侍郎介紹時說殷秋娘是她乳娘,所以她們才會被安排住在這裏。
“娘,您瞧我帶了什麼回來給您吃。”喜寶喜滋滋地推開門,將梅花糕從懷裏掏出來,捧到殷秋娘面前,“看啊,是梅花糕呢,娘您最愛吃的梅花糕。”
殷秋娘不到四十的年紀,髮鬢微白,卻身量適中,面容姣好。
她放下手上綉活,慈愛地撫了撫女兒額發:“喜寶真乖,娘不吃,你也愛吃,你留着自己吃。”
喜寶小心翼翼拆開紙包,發現裏面只有兩塊,而且還被壓得扁了,不自覺嘟了嘟嘴,有些失望。
殷秋娘瞧着女兒神色,一陣心酸,她嘆道:“要是你爹還活着,必不會叫你受這樣的苦,可惜你爹死得早,你也沒過多長時間好日子。”看着女兒那雙凍得紅腫的小手,心疼得落了淚,“你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苦了我的孩子了。”
喜寶最怕母親傷心落淚了,大夫說了,母親的眼睛越發不好,不能再流淚,否則會失明的。
她見母親又哭了,嚇得趕緊伸手去擦母親臉上淚水:“娘您別哭,女兒一點不覺得苦呢,您瞧,我們現在至少三餐溫飽啊。”又晃了晃手上紙包,“看,還有梅花糕吃呢。”
說著便塞了一塊到殷秋娘嘴裏,隨後又將另一塊塞入自己嘴裏,細細嚼了好久才戀戀不捨地咽下去。
其實,張家原本家境還算殷實,喜寶也過了幾年富貴小姐的悠閑生活。
只是,在她七歲那年,父親突然一病不起,最後花光了家裏所有積蓄也沒能將父親的病治好。
父親走了,家裏一下失了頂樑柱,喜寶真真覺得像是天塌了一般。
她至今仍然記得,家裏的下人們是如何落井下石的,他們將能拿的都拿走了、能賣的都去變賣了,連一床能暖身睡覺的破棉被都不留給他們。
那個時候哥哥十六歲,正在城裏的書院念書,娘為了更好照顧哥哥,便將鄉下房屋租了出去,然後帶着自己進城去有錢人家做短工。
殷秋娘的綉活好,便經人介紹,去給城裏有錢人家的小姐綉嫁妝。
哥哥所念的書院是城裏最好的書院,光一年的學費就得百兩白銀,這麼多錢,都是娘無數個日夜一針一線綉出來的。最後哥哥秋闈中了舉人,而娘熬壞了眼睛,哥哥竟然說娘只是他的乳娘……
喜寶知道,張天佑不是娘親生的,所以他不心疼娘。
而喜寶是娘親生的,她會很疼很疼娘。所以,她常常趁娘不知道的時候在府里四處找活干,能掙幾文是幾文,她要攢錢給娘買葯治眼睛。
到了晚上,喜寶趁娘睡着的時候,將秦媽媽給她的二十文錢從袖口裏拿出來,一一放進了藏在床底下的一個罐子裏。
錢裝進去后她輕輕晃了晃,聽着裏面清脆的聲音,她笑得眉眼彎彎,甜美的模樣煞是可人。
正因喜寶長得好,所以很不得杜家大小姐的喜愛,杜小姐隔三差五就會找喜寶的茬。
杜家大小姐杜幽蘭,乃是京城名門閨秀中數一數二的美女,又是彈得一手好琴。早在去年春天、樂陽大長公主舉辦的桃花宴上,就已被江家六少相中,大婚之日就是今年的冬月初八,也就是三日之後。
昨兒個下午,秦媽媽跟喜寶說,大小姐想吃核桃讓她去剝,其實是大小姐心情不好想找人出氣呢。好在是被秦媽媽給擋了,不然喜寶又不會有好日子過了。
不過,秦媽媽擋得了一次卻擋不了兩次,第二日一早,秦媽媽又來找喜寶了。
喜寶穿着紅底白花的半新襖子,梳着雙環髻,烏黑的頭髮用紅色綢帶挽起,綢帶被風吹得貼在雙頰上,嬌俏鮮嫩。
秦媽媽站在門口說:“昨兒個我跟小姐說,你洗衣服將手洗得凍出血了,她嫌噁心,這才算了的。今兒個一早,小姐才將梳洗打扮好,便說想要見你。這不,我就又來找你了。”
喜寶是那張公子帶來的,又不是杜府丫鬟,秦媽媽不好以命令的姿態指使她做什麼。再說,那張公子是老爺的貴客,又是姑蘇城秋闈解元,他待喜寶這丫頭也不錯,誰知道這丫頭會不會有一天麻雀變鳳凰呢。
所以,不管怎麼說,秦媽媽對喜寶還算蠻客氣。
喜寶實在不想見杜小姐,有些為難道:“實在沒有辦法了嗎?”
秦媽媽站在門外,搓着手:“你可幫幫忙吧,去見見小姐,指不定是好事呢。”她眼睛一亮,又說,“對了,指不定真是好事兒,我瞧小姐昨兒雖然心情不好,可今天起來神色還算不錯。”
這個杜大小姐,仗着自己出身高貴又長得美,狂傲得很!誰知道她今天會不會又耍什麼花樣!
不過,喜寶不想叫秦媽媽為難,便點頭:“我跟你去。”
路上的時候,喜寶向秦媽媽打聽得到,這杜小姐可能是因為婚期將近的緣故,所以才如此情緒不穩的。
到了杜小姐的閨房后,杜小姐難得地對着喜寶笑了笑,然後揮退了左右。
杜幽蘭峨眉淡掃,略施粉黛,端的傾國傾城。
她笑嘻嘻地向著喜寶招手:“你過來。”見喜寶警惕地看着她,她急了,一彎腰便將喜寶拽到她跟前,嬌嗔道,“你那麼怕本小姐做什麼?本小姐又不會吃了你!找你來,不過是問你件事。”
“什麼事?”喜寶見杜幽蘭笑得詭異,狐疑地看着她。
杜幽蘭閉着眼睛嬌艷一笑,然後似是想到什麼,忽又憂傷起來。她生得明艷動人,表情也甚是豐富,真真是一顰一笑都能叫人軟了身子。
喜寶感嘆,這個杜小姐生得可真是好,難怪哥哥幾次私下偷偷跟她說,若是杜小姐未有婚約,他必是娶其為妻。
這邊喜寶兀自想着自己的心思,那邊就聽杜幽蘭說:“喜寶,我不想嫁入江家了,我做你的嫂嫂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