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刑場絕音(二)

第7章 刑場絕音(二)

四周寂靜如初雪。

纖長手指輕拂而過,蘇白芷微微垂下眼眸。

鮮血染就桃花,秋日烏雲遮天,雲層中傾瀉的天光,為白色麻衣鍍上一層金邊,桃花朵朵綻放,三千青絲隨風輕揚,和着蘇白芷沉靜下來的眼眸,唇邊似有似無的淺笑,凄極美極艷極,連早早心如鐵石的城陽王都是一怔。

她微微偏側的臉頰,睫毛那麼一顫,像極了江南水鄉來的羞怯佳人。

琵琶聲起,清清脆脆如玉石崩落,如傾如訴滑入耳畔,竟透着歡歡快快的味道。

一幅畫卷在眾人眼前緩緩展開:驚鴻一瞥,油紙傘,墨香書,素色手帕,微揚的眉梢,擦肩而過的淡淡香氣,朦朦朧朧的雨水,冰涼的指尖……這分明講的是一男一女的相遇!

在這麼一天,或者那麼一天,一個女子,遇到了心上人!

懂的不懂的都會心一笑,沉浸在這琵琶聲里,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聽明白,為什麼能看到,可,就是明白了,就是看到了!

城陽王心中一窒。

琵琶聲還在繼續,節奏卻漸漸慢了下來:鴻雁往來,素色花箋,素白紙上勾勒的輪廓,羞紅的臉頰,柔柔淺淺不願相信不願承認卻壓也壓不下的笑意……這……這是相交……

再之後急急切切迸發如火!你,你,你你你!我,我……頭低到不能低,扭頭嗔怪,熾熱如火的眼眸,滾燙的掌心,荷包,發簪,暖玉,寶劍,緊抿的唇,紅煞了的耳際……這是,相許!

再之後輕抹慢挑情切切意纏纏思悠悠恨悠悠,不舍,牽扯,一步三回頭,大聲許諾!白底垂柳,月如鉤,空寂西樓,天邊鴻雁,望不到盡頭的京道,悄悄抹去的淚珠……這是,相離!

再之後,再之後……

猛烈如鐵石相擊!

躁動如雷,嘭嘭嘭的戰鼓!

希望與絕望相交,黑壓壓鋪天蓋地的陰霾,無望的嘶吼,破碎的旌旗,帶血的殘陽,斷裂的刀槍劍戟!

所有人不敢置信看向低眉淺笑輕撩幾下,復又遙望西方恍若離魂的蘇白芷,一滴滴鮮血隨弦而落,她眼裏濃到化不開的憂傷,一種幾乎壓得人心顫的悲愴……

那真的是——戰場!

那是,充斥着死亡與陰霾的戰場!

城陽王整個怔住,他不明白為什麼就確信了那是戰場,為什麼他能聽懂這琵琶聲中的每一個含義,為什麼能明白那是戰場特有的感覺,為什麼感覺那琵琶聲里的一切都在眼前發生,但戰場……

他以為蘇白芷彈奏的是他們之間的故事,雖有感動但也不深,因為他不會在同一個坑裏栽倒兩次,他是做大事的人,一段失敗了的感情在他心裏算不了什麼,棄了就是棄了,蘇白芷再如何也與他無關了,但!

但,一直在京都爭鬥,戰場,他還沒來得上過一次。其實蘇白芷說的不是自己吧……

城陽王突然這麼想了。

他的眼睛也看向西方,驟然一凝。

難道……!

琵琶聲仍在響着,其實她一直彈得不快,只是太多的聲音畫面在人們耳邊眼前腦海里閃過,覺得很快罷了,低低欲訴的弦音,緩緩淌下的鮮血,別彈了,別再彈了,疼不疼,痛不痛!

然而蘇白芷還在繼續,人們清楚看見她蒼白肌膚上的鞭痕,順着手臂,指尖淌下的鮮血,指尖發烏,十指連心,每一次觸弦都是劇痛,她不疼么……

最後的畫卷終於展開……

刀與斧,痛徹心扉的吶喊,緩緩倒下的身軀,費勁力氣卻也睜不開的眼睛,染了血的荷包,向東伸出的手,無力滑落的指尖……

黑漆漆,慘淡淡,一片虛無,扯到魂魄中的疼痛感,滲到骨子裏的寒涼!不見,再也不見!

越來越多的人緊咬牙關,一滴一滴眼淚啪嗒啪嗒落下臉頰來。

……他死了。

那人死了!

那個暖融融笑着給她髻側插上玉簪的人死了!那個笑吟吟說著再一個春天我會回來的人死了,那個在寒冷冬日只用一句話就暖了她整個心肺的人死了!

那個一想起來就揪得她心肝肺疼的,打也打不得罵卻捨不得的人死了!

身上再疼如何比得上心疼……他死了。

再回不來了!

……蘇白芷琵琶聲忽止。

滿場怔愣,一大片人嗚咽嗚咽無語,接着,有一個就有兩個,有兩個就有三個,有三個就有無數個,無數人一同大哭起來……

你為什麼死了,天上人間獨留她一個……

你如何忍心?!

你怎麼……捨得?

她在受苦,在被眾人詰難,孤孤單單背負所有,你都不知道!

如今她也要死了……

蘇白芷沉默不語,只任鮮血直流,眉頭也不蹙一下。

琵琶從膝頭滑落,咣當摔在地上,依稀是弦斷之聲。

天上漸漸下了雨。

眾人默默說不出話來。

“你……想死?”突然出聲的是城陽王。

“他死了,我為什麼還要活着。”

“你……”

“我等了三年,已足夠了。”

城陽王凝視蘇白芷一眼,點點頭轉身離開。

今天的事情太出乎意料,他需要時間。他承認,自己是從頭到尾都沒看明白蘇白芷這個人,之前的傳言,顯然是有人誤導了。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

這場斬刑終是不了了之。城陽王手握天下重權,一句“押后再審”就解決了一切,眾人臨走之前都默默看了蘇白芷一眼,蘇白芷靜靜坐着,似乎沒了魂魄。

生無可戀。

人們卻都理解。那樣一個人走了,誰還能無動於衷?那人對蘇白芷的感情那麼深,蘇白芷能彈出這樣的曲子,分明也是痛到愛到了極致,他們能從那曲子中體會到二人感情的點點滴滴,所謂情感動天,不外如是。

蘇白芷被帶回天牢,有人看護着,不讓她自盡——城陽王的意思。蘇白芷身上的傷被最好的葯養着,漸漸好轉,手腕被醫師小心翼翼接好,不知何時外翻的滲入污泥的指甲被輕輕揭掉,醫師看了都不忍下手,蘇白芷只是愣愣坐着,任由她擺弄無語。

是的,醫師是女醫師,見了蘇白芷就哭。

小心翼翼給她上好葯。那一天她也在人群里,聽了全過程,當初想法都是一樣的,蘇白芷明顯不是什麼好人,大家湊熱鬧,順便排解排解皇帝突然駕崩的憋悶,對叛國的蘇白芷當然是憤恨交加。

然而,他們卻聽了見了那樣一個故事,他們交流了,女子和將軍的故事,細節有所偏差,但境遇一致,他們明白,蘇白芷用盡一生情痴,做了這此生絕唱,這是神跡,是蘇白芷誠心感動上天所致。

蘇白芷的臉色蒼白到透明,碰一碰就會消失一樣,女醫師終於忍不住抱住她,懷裏的蘇白芷瘦得讓人心酸。

“他死了,你要好好活着……”哽咽着說出好幾次開口卻沒說出來的話。

“他死了,我如何能活着。”蘇白芷淡淡地看着她,就像是陳述一個天經地義的事實,女醫師再也忍不住,奪門而出。

如果,如果她也能遇到那樣一個人,就好了……

兩天後,又有城陽王的旨意傳來,要見見蘇白芷。蘇白芷順從地跟上,上了馬車,晃晃悠悠許久,到了一處停下,有人掀開轎簾,逆光而立的,正是城陽王徐嶸。

眼前一方墓,青山綠水間,孤單肅然而立,紙花飄灑,燃着燭。上書“征西將軍林靖成”幾個大字,蘇白芷怔然而立,霍地,淚水盈睫。

“這是他的墓。”城陽王點點頭,“我收到消息已晚了,他死了。”

“不是你?”

城陽王微怔:“什麼?”

蘇白芷綻出一個恍惚的笑來:“不是你?”小心翼翼將頭放在墓碑上,聲音極輕,不仔細就會忽略:“不是你,動的手腳?”她面色瓷白,斜陽之下,竟添了艷色十分。

“我?!”城陽王差點驚到跳起來,而後恍然大悟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竟以為是我害了……”再指指墓碑,“害了自己唯一的兄弟!”

蘇白芷露出個慘淡的笑來:“不是你啊……”

“那我,這三年,都做了什麼……”

“我這三年都……不提也罷。”

城陽王不愧是能殺出重圍登上帝位的人,一瞬福靈心至:“你以為我害死靖成大哥,處處跟我過不去!?”

“不,不,不,大哥死在三年前,我記得從三年前開始你——”城陽王的話被他自己堵在喉嚨里:“我就說三年前你為什麼變了,之前我喜歡你鬧到人盡皆知,你不怎麼回應,之後卻撲上來纏着我,害得我以為你跟我之前遇到的女人一樣,都是貪慕虛榮之輩,原來……”

城陽王的臉扭曲了:“你處心積慮接近我,是以為我害死了大哥,你要替他報仇!你真是……”城陽王一瞬就明白了過去種種。三年前,他還喜歡蘇白芷,但蘇白芷沒有回應,後來他遇到蘇青藍,蘇青藍暗示說蘇白芷那是裝模作樣,想要吊著他,讓他使個法子試探一下。

這個方法就是裝作和蘇青藍親近,看蘇白芷會不會緊張失措。

他做了,失望地發現蘇白芷竟然真的又緊張又失措……果然,如蘇青藍所說,她就是個虛偽狡詐貪慕虛榮的女人!再加上,他認識了蘇青藍,蘇青藍的表現實在與傳聞的粗鄙驕縱不同,他就以為這是蘇白芷刻意抹黑自己的姐姐,將她當做踏腳石……

可,如果當初蘇白芷的緊張失措,是因為已經打定主意接近他,卻發現給自己姐姐搶先了呢?她們姐妹從來不對付,怕蘇青藍破壞自己的計劃,蘇白芷緊張也是應該的。

他問問倚在墓碑旁一語不發,怔怔呆坐的人:“你當初,那都是刻意勾……”後半句沒出口,因為恍然想起來這是在林靖成墓前。也是今天受的刺激比較大,他都口無遮攔了。

蘇白芷淡淡地笑:“就是你想的那樣,故意勾引你。”

蘇白芷轉過身抱着墓碑,臉貼在上面喃喃:“靖成,我是不是很笨,仇人找錯了,連勾引都做不好,我這麼笨,你不看着,放不放心?”

她的手一寸寸描摹過墓碑上的那幾個字,城陽王尷尬笑笑,林靖成是他拜把子兄弟,他明白為什麼林靖成沒告訴他和蘇白芷的故事了……當時他還迷戀蘇白芷,兄弟是怕刺激他!

可是,他差一點就把嫂子……城陽王一陣后怕,他還差點要了嫂子的命!后槽牙好疼……林靖成確實是他的好兄弟,他接手的第一支軍隊就是林靖成留下的,想必,嫂子是因為這個誤會了他。

而且,他還一直自作多情以為嫂子喜歡他……城陽王覺得自己一輩子的臉面都給丟光了……

“嫂子,那西羌荷包……”再摸摸鼻子,尷尬地問。這又是他辦的蠢事,林靖成死在西羌人手裏,蘇白芷無論如何都不會和西羌人勾結。

嫂子不會是被誰害了吧。說實在的,城陽王也覺得蘇白芷有點笨,看她想的那主意,看她用的那手段,蘇青藍也不是特別聰明,可蘇白芷每一次都輸給蘇青藍……

算了算了,兄弟沒了,嫂子,我好好看護着!城陽王心裏這麼決定。

蘇白芷卻眯起了眼,十分危險的樣子,讓剛剛給自己認了了嫂子的城陽王忍不住咽咽唾沫:“那個荷包是殺了靖成的那個西羌人身上掉下來的。”

“我一直留着。”

留着扎小人?不會也扎過我的……

城陽王大呼口氣,嫂子厲害起來也挺嚇人的!就像他做皇子的時候入軍營,合得來的人不少,但佩服的人只有一個——林靖成!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等等……城陽王又想起一重要事來:“嫂子,那押是你畫的?”

蘇白芷撩了撩眼皮:“我忘了。”

嫂子不想說,城陽王下決心自己查查清楚!

城陽王的身影消失在餘光里。

唐絕微微喘息,她很累,刑場上大範圍而不是針對一個人的催眠,耗費的精力極大,還好效果不錯,人們下意識相信了她的故事,算是洗刷了蘇白芷留下的惡名。

音樂確實有這樣潛意識影響人心的功效——網絡上曾流傳能使人心生抑鬱乃至輕生的黑暗音樂;教堂的音樂能增強信仰讓人感覺自己被凈化了;運動場上激昂的音樂能使腎上腺素上升;還有許多的佛音禪音催眠曲小夜曲搖滾曲都有類似效果……區別只在有意無意罷了。

催眠師所做的,就是把效果放大到極致。

蘇白芷的技巧加上她的操控,果然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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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酒穿腸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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