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穿腸毒酒（四）
“小五哥哥，我有沒有說過，我最喜歡的就是你啦！”
“小五哥哥，咱倆永遠在一塊，我給你做新娘，還能有許多許多的胖娃娃……”
接下來的半天時間，皇帝一直被皇后纏着東拉西扯，出奇的，他沒覺得厭煩。
“但是，有了胖娃娃，小五哥哥你最喜歡的還得是我！”
“……好。”真是霸道。
“小五哥哥……”
“小五哥哥……”
到了後來皇后只是單純地喊名字，皇帝也笑笑，極有耐心一句一句點頭。他始終記得，他的小姑娘只還有一天的壽命了……
說累了，皇后把頭埋在皇帝胸前，兩人靜靜依偎着，皇帝很享受這樣的安靜時刻，突然覺得，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眼角微微酸澀。
“陛下！”一聲嬌呼突然傳來，打破了這一片靜謐。
皇帝驟然回頭，來人滿頭珠翠，姿容清麗，聲音更是熟悉……皇帝皺皺眉頭，能自由出入帝王寢宮的只有一個——容妃。
“陛下！”容妃柔柔呼喚，卻在見到皇帝懷裏的人時一頓，仔細辨認，有點不敢置信，“……姐姐？”
她當然認得出這是皇后，但皇帝和皇后相擁……恕她不能理解，她幽怨地看向皇帝，皇帝答應過，一輩子只有她一個女人！
而此時的皇帝已經完全僵住了。剛剛皇后才論證了一番他是小五不是皇帝，現在容妃又喊出“陛下”……
皇后似乎被吵醒了，從皇帝懷裏爬起來，見到來人也是一愣：“容妃，你……也死啦？”轉頭對皇帝：“小五哥哥，這就是我說的容妃，沒想到，她也死來了！”
死？容妃完全不明白皇后在說什麼：“陛下，姐姐這是……”皇后的腦筋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皇帝有一瞬的不喜。他不想別人說皇后傻，就算那個人是容妃。
皇后卻抓住了容妃話里的“陛下”兩個字，笑嘻嘻地：“小五哥哥，你瞧，容妃也認錯人啦！她把你當作皇帝啦！”
“小五哥哥，快告訴她，你才不是什麼皇帝！”皇后往她小五哥哥身上倚了倚，眼睛彎成了月牙。
“我……”皇帝剛想按照皇后的意思說，卻對上了容妃狐疑的目光，再看看容妃後面的那堆宮人，沉默了。
“小五哥哥……”皇后疑惑地回頭：“怎麼了？”
皇帝用眼角掃掃容妃，示意她趕緊離開，沒人的時候，自己再和皇后討論這個問題。
容妃卻不想配合，她看出來了，皇帝和皇后之間明顯是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可不行，她馬上要登上皇后之位了，不能節外生枝！
故意裝作沒看懂皇帝的眼神，容妃滿臉擔憂地對皇后說：“陛下就是陛下，姐姐怎麼敢說他不是？姐姐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容妃的話起了作用，皇後轉過身，目不轉睛盯着皇帝：“小五哥哥，她在說謊是不是？”聲音卻帶了微微的緊張。
容妃滿意這效果，再接再厲：“陛下您看，姐姐她都魔怔了，您不是皇帝，誰才是？”
皇后臉上的懷疑越來越深，皇帝已經開始惱怒容妃的不識趣了。
皇后揪住皇帝的衣袖，“小五哥哥，你快告訴她，你不是那什麼陛下！”
“小五哥哥，你快說……”都帶着乞求了。
皇帝記得，哪怕在最艱難最屈辱的時刻，皇后都沒這麼低聲下氣地求過……
怒意頓生。
“滾！”不知怎的就做出了選擇，皇帝指着宮門，第一次對心愛的容妃爆了粗口：“滾回去！”
容妃一窒——皇帝在她和皇后之間選了皇后！“陛下，您這是怎麼了？是不是皇后她……對您施了什麼邪術？”
“朕叫你滾！”皇帝不再廢話，剛想命人把她帶下去，卻聽到一陣驚呼——“小五哥哥！”
皇帝回頭，皇后的臉色已經比紙還白了……糟糕，他剛說了“朕”！
皇帝趕忙去拉皇后的手，卻被甩開，皇后跌跌撞撞後退了幾步，再幾步……最後被什麼東西絆倒，跌坐在地上了。
皇帝過去扶她，卻被偏頭避過。
容妃疑惑地看着這一切，心下凜然，皇帝和皇后……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她都不能坐以待斃！容妃咬咬牙跑過去皇帝身邊……卻被狠狠揮開！容妃心中大駭！
其實皇帝哪還管得着她，一顆心早放在皇後身上了……
角落裏，皇后正抱膝而坐，把頭埋在膝蓋，皇帝認得出來，這是皇后傷心時的一貫表現。嘗試着去拉她起來，皇后正抬頭，表情木愣愣的：“……陛下？”
“你是皇帝！”
“你剛說了‘朕’，你是皇帝，不是我的小五哥哥！”皇后一字一頓，“——你、騙、我！”
“陛下，很好玩，是不是？”
“不必這麼麻煩，你想怎樣，我敢不聽？”
“何必繞彎子？”
“裝成小五哥哥騙我，看我傻啦吧唧上當，很得意？”
皇帝沒說話了，現在越說越錯，一變成皇帝，他在皇后心裏的印象分立馬下降，在皇后眼裏，皇帝就是那個一直對她很壞，一直想她死的人，這一回，肯定是又有什麼陰謀詭計！
皇帝無語凝噎，這冤枉受的。
皇后呵呵兩聲笑：“陛下，您想幹什麼，直說吧，您是皇帝，演來演去多沒意思，您想要什麼？還是……單純想着玩一玩，消遣消遣？”
“或者，您懷疑我不貞？哦，沒準還真是這樣，我就不貞了你能怎樣？我從來就是個賤人！”
“如何處置我？”
“要我死？用過啦！還有新法子？”
“我本以為，我們都死了，就能一生一世在一起了……呵，原來是做夢啊……小五哥哥，你為什麼還不來見我！”這句話聲音很小，不仔細分辨根本聽不清。
皇帝心中大震。
掃了掃身邊，容妃在角落裏悶不吭聲，容妃帶來的宮人們，被他這一掃，個個噤若寒蟬！皇帝下了一個決心。
“你幹什麼——！”原來是皇帝一把捂住皇后的嘴，在她終於不掙扎的時候才湊到耳邊慢慢地說：“朕是皇帝，也是你說的小五！”
皇后整個呆住。
皇帝滿意了，皇后那麼喜歡那個小五，知道了皇帝和小五是一個人，再哄一哄……
皇后的表現卻不是皇帝想的那樣。她半晌才回過神來，上上下下打量皇帝，像是在看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陛下，你傻了？”
說皇帝傻，只有不要命的人才這麼不忌諱。
皇帝糾結地指指胸前：“朕確實是那個小五！你不是驗過了？”那裏是梅花痣的地方，小五的標誌。
皇后看看他的前胸，再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又看，皇帝努力做出一片真誠的模樣，就在他以為皇后要相信的時候，卻突然瞥見她唇邊的苦笑：“陛下，別玩了，這個不好玩。”
“有什麼不好相信的？朕有那時候的記憶！”朕就是小五！
“是嗎？有記憶？”皇后重複。
“對，朕有！”皇帝洋洋洒洒繪聲繪色說了一大段。
“有記憶啊……”皇后垂着眼緩緩地念了這一句。
再次抬眸：“原來，你真的是我的小五哥哥呀。”
皇帝發誓，從這話中，他聽出了不祥的意味！
然而還沒等他深究，他眼中的皇后，竟驟然噴出一大口鮮血！緊接着，又嘔出第二口第三口！滿天滿地滿眼的，一片一片都是鮮紅！
皇帝急竄過去，卻被一把揮開！
再定睛，皇后已經強撐着身體倚在柱子上了，眼中，是死一般的悲涼。
“你就不能騙騙我么？你騙騙我不行么……”
她嘔着血，牙齒都在抖着：“小五哥哥……”
自嘲笑笑，閉上了眼：
“有記憶……”
“你想說，一直不認我，一直任由別人欺負我的人，就是我的小五哥哥？”
“你想說，那些我記了一輩子的話其實都是狗屁，我的小五哥哥明明有記憶，認出我來，卻半點不當回事，拍拍屁股就和另外的人相親相愛？”
“我的小五哥哥，果然就是那個親自把毒酒遞給我的人吶……”
“他看着我這麼苦苦地掙扎，他看着我一點一點陷入泥里再也洗不幹凈，他在旁邊笑吧！”
“等我要死了，他還來折騰我！給我一片安生地兒不行嗎……”
“果然，我這一生，都是個笑話！”
“不是這樣的！”皇帝大喊。
可皇后已經陷入自己的思緒中，聽不到了：
“我欠了你什麼？”
“我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待我……”
聲音越來越弱，到了最後完全聽不到了。
眼角微紅，那是一滴血淚，整個人的生機都沒有了，眼睛似閉非閉，嘴角竟還掛着安然的微笑……終於解脫了。
皇帝大駭。“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緊緊握着皇后的手，將沾滿了血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大聲地吼：“你聽我說，我才想起來，真的，不騙你，才想起來！”
可皇后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
皇帝的心堵到嗓子眼，猛烈地搖晃：“陽兒，陽兒，小五哥哥和你說話呢！”
“別睡！別睡！”拍拍她的臉頰。
“……”皇后喉間似乎溢出什麼。
皇帝瞳孔微縮，側耳細聽！
“小五哥哥，你負我……”
“你……負……我……！”
皇帝的心被突如其來的巨大悲痛扯成碎片。
皇后已經徹底沒了動靜，隻眼睛還微微張着，皇帝強忍顫抖小心翼翼探出手指，一窒，呼吸，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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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捲起幾多落葉，天地重歸靜謐。
皇帝把呼吸放到最輕，緩緩合上皇后的眼睛，之後，俯身在她胸前，淚水再也止不住……他還有那麼多話沒說。
“陽兒……”
“你誤會了……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剛剛才想起來，剛剛！”
“記憶里……丟了……”哽咽着，像夢裏那樣撫摸他小姑娘的脊背，覺得不夠，又用額頭貼上她的額頭。
“……我還沒懺悔，你也沒報復，那些話，還沒兌現……”皇后的身軀已經漸漸僵冷，皇帝摸摸自己的臉，冰冰涼涼一片的眼淚。
“我還沒說，我，我似乎……我不知道當年愛不愛你，但……”
“但現在我……”
“陽兒你起來！小五哥哥有話說！”
“你再不起來，我就不承認！”
“小五哥哥……”依稀，有熟悉的聲音響起。皇帝猛地躥起來，四處張望！“陽兒——！”
空蕩蕩什麼都沒有。卻發現了別人，皇帝死死瞪着挑起今日事端的那個人，容妃！——陽兒死了，帶着怨恨死的，她本該快快樂樂和她的小五哥哥過最後一天的！他連最後一天的安寧都不能給她！
呵，當然了，要論罪魁禍首，他自己，才是最大的那一個……
“陛下！陛下！”見皇帝神情不對，容妃想要他找回神智，卻正好對上一雙血紅的眼睛！
“滾——！”凜冽的殺意。
“別、讓、朕、再、看、見、你。”容妃被皇帝一腳踹開，撞上山石，暈過去，滿頭的鮮血。
皇帝俯身抱起皇后，緩緩往回走，不再看容妃一眼。
不能再理她，他的小姑娘會生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