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白髮蒼顏(四)
夢中猶染佛香,皇帝幽幽轉醒,有什麼溫暖暖心暖肺,暖到他想落淚。一睜眼,就見有什麼撲在自己身上——
那是……眼睛腫得桃兒一般的……太后。
手正在自己手心了。
她的聲音鑽入耳膜,將他從空虛茫然中硬拽出來——
“終於醒了!終於醒了!三天三夜,想要你母后的命么!”
“你這討債鬼!”她怒氣哼哼罵著,對上他的眼,又撲簌簌掉下淚來:“你這死孩子,拿這懲罰你母后,母後知道自己不對了,你彆氣,行不……”
皇帝的腦子一片混亂,太后這是怎麼了,不是負氣離開了?
“太醫說你心思鬱結,一喜一悲的,身子受不了了……”
“哀家不是故意要吼你,只是……”
“哀家再不惹你生氣了,你可要好好的……”
皇帝懂了,是自己暈倒,嚇着她了。
這時,太后卻抓着他的手,哭得更慘了:
“哀家怎麼能忘了,你一向懂事,定不會胡亂拿些事糊弄我……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你有那時的記憶,定是知道了哀家不知道的事,你這麼乖的孩子,沒有理由,定不會想要我的命……”
“你那麼難過,背着我受了那麼多的苦,我不體諒,還和你大吼,胡攪蠻纏,害你氣壞了身體……”
皇帝緩緩伸出手,抹抹她臉上的淚。
“……兒臣沒事。”
太后卻哭得更慘,撕心裂肺一般,扯着他的袖子:“這幾日哀家也想明白了,為什麼你不認我是你親娘,定是因為,因為哀家做錯了事!”
“你一向寬厚,什麼錯事會讓你不認我,只有……”
抽抽噎噎好幾次才堪堪說出:
“只有,你的死……”
她悲哀地看着他,眼睛亮得嚇人,“你的死……和哀家有關是不是……”
強撐一樣對上他的眼,卻有止不住的淚淌下臉頰。
“是哀家……害死你?”
艱難吐出這幾個字,那表情,悲傷絕望到極致,讓人覺得,她活着還不如死了。
皇帝再也忍不住,一把將她抱在懷裏。
亦有淚滴落。
“母后……”哽出喉嚨一聲呼喚,輕輕地,“母后,別哭……”
他終捨不得她傷心:“和你沒幹系,真的,我的死,不干你的事。”
“……不騙我?”
“不騙!”
“那你為什麼不認我……什麼原因,你總得告訴我……”
“母后……”
“你,到底,是不是我的親娘啊……”他在心中苦笑。
這個問題,難為了他兩生兩世,前日暈倒前,他願意相信她所說為真,可,若真是真的,那,他從地獄裏爬出來,死也忘不了的怨恨,可不就是天的大笑話?下毒之前,他說服自己的那些大義,和自以為是自作動情的苦痛煎熬,不也是天大的笑話……
他親手,將毒藥遞到她手裏……
……手弒親母。
他到底是犯了何等的罪孽……
他豈不是不配為人了……
“母后……”
“母后,你,欺負我……”話到嘴邊轉了幾圈,千迴百轉,便成這般模樣。
“好,哀家欺負你了。”有手落在他頭上,一下接一下撫弄。
“母后,我很……傷心。”
“嗯,哀家知道了。”
“我很……想你。”
“好,哀家也想你。”
“母后,……對……不……起……”
他覺得臉熱,這話也艱難,不知為何,就是說不出口,但仍,強逼着自己出口了。
“嗯,哀家原諒你了。”
他再也忍不住,開始哽咽,明明,什麼時候都不會哭,見了她卻想了……他一直以為自己心夠硬,可她簡簡單單幾個字,便把他的硬殼敲得粉碎……
好一會兒,他只靜靜抱着她,什麼也沒說。
“傻孩子,現在……能與哀家說了吧。”太后帶着笑意的聲音突響耳側:“有什麼,說出來,哀家與你參詳參詳,也看看,到底,你是不是哀家的兒子。”
調侃的意思絲毫不加掩飾,皇帝更覺臉熱,臉熱過後,卻怔然發覺,自己竟真的順她的意,生出一點點的……傾訴之心了。
“母后……”
她帶笑的眼睛似包容一切。
他想,自己確實……需要傾訴了。
兩生兩世,那些艱難困苦,前後相加近十年,他實在太累;黑暗、折磨、掙扎,深藏心底的不甘和屈辱;未來之事是不是無法更改的恐懼……以及,他自己也不願承認的,對親手對太後下毒手……那生生將心剜出來一般的痛苦……
這些,他不願,也不敢讓任何人知道。
可……
如果是她……
還是能……說說的罷。
太后的眼,正盛着滿滿的溫柔。
他莫名舒了口氣,這樣想着,反正她在自己手心裏,也翻不出天去,給她說便說吧,權當,是實在無聊人,排解排解心中壓抑。
要說便說。
深埋在太后脖頸開了口——
“我上輩子……”
太後身子一僵。
——這是他第一次承認有“上輩子”這回事。
說得比自己想像中要流利不少:
“現今已是承元六年,上一世,其後兩年,江東李志勛反,揭竿而起如燎原之火,其戰有神助,其勢如破竹……一路凱歌,承元十年,兵臨京都,我派兵抵抗,不敵……十一年秋,叛軍入得皇宮來,我,便為階下之囚……”
“是年李志勛稱帝,號瑞端,淑妃……”忽有一頓,“淑妃冊皇貴妃。”
“哀家當初選自己的親侄女給你,是因她知冷知熱,知根知底,不是……”太后突然插話了。
“嗯。”他淺淺應着,“其後三年,我入得他籠中……”
太后稍有疑惑,皇帝解釋:“李志勛其人善弄人心,喜好看他人掙扎,他放空隙給我,引得我鑽……”
“你的手……”
“正是。”聲音倒是輕飄飄,恍若什麼也沒發生一般:“吃一塹長一智,棋差一招罷了。”
“因禍得福。其後我日益頹廢,他心下得意,稍稍放寬監管,正給我可趁之機。”
“你一直在他手中,他因這,不知為何極放心我。”
“再后三年,我暗謀了一場兵變。”
“西海棠?”太后的聲音。
“是,花朝盛宴,淑妃甚愛之,當日帝妃攜臨,所從者眾,我攜千人,欲反。”他又補充:“本想將貴族王公一網打盡。”
“最終敗了……,因為我?”太后的聲音猶猶豫豫。
“是。兵變前夕,我潛入你的居所,與你商定,花朝之日,趁亂,我遣人攜你出京——京里,太危險。”
“消息走漏了。”太后又接上:“那人對你說,是我泄露的。”
他點點頭:“全軍盡覆,只余我一個,有人便對我說,我不是你的親骨肉……”
“我不信,可那人笑眯眯又道,可滴血相驗,之後,我被縛帷幕中,你身着錦衣,那人侍你甚躬,有侍女做巧取了你血,帶入帷幕試與我相溶……”
太后一愣,道:“……沒……溶?”
他在她肩上點頭:“沒。”
“之後我便死了,因不忿他,自己找的。”
“至死,其實還有僥倖,畢竟,那不是你親口說與我聽……”
“極為矛盾。我的心說,你確是我親娘,但眼說……不是!”
“回來這二年,我又驗了一遍。”低落到極點了。
“還沒溶?”
太后的聲音中竟有一閃而過的輕鬆,他覺得自己是聽錯了。
太后嘆了一聲:“我還以為前日你信了呢,信了我是你親娘。”
“我想信。也是……信的吧。”
太后搓搓他的頭:“這件事交與哀家,你等着瞧好吧!”
她哼了一聲:“多少年沒人敢算計哀家,搗鬼的,等哀家親自揪出來!”
皇帝微愣。
卻是淺淺一笑。
…………
太后雷厲風行。
三日後,她接到皇帝派往李志勛身邊的暗衛傳信,掃了掃,露出個胸有成竹的笑來。
——暗衛由皇帝兩年前派出,時時監控。
信中記載了李志勛其人的舉止言行——與常人沒什麼不同,只待下人更寬厚和善些,還時有良詩佳句傳出,嗯,似對某些事……瞭若指掌。
再三日,太后親攜皇帝至一密室之中,此間有數對身份證實了的親生父、母、子、女——
滴血驗親。
“看!不溶!”她指着一碗水笑,水中有一對雙胞姊妹的血……不溶。
又有一對相貌極為相似的父子……不溶!
隨後的,親母女、親兄弟……
不!相!溶!
皇帝大喜大驚。
眼前一黑,又暈過去。
太后早有準備,將他攬入懷裏……
……………
太後娘娘,唐絕輕叩手指,回想這幾天的進展。
一切順利。
早知道那李志勛不對勁了,太后秘密藏得極深,不是哪個阿貓阿狗隨隨便便就能探得,再加上較為特立獨行的言行——李志勛,妥妥的穿越人士。
知道以太后挾持皇帝,又會用太后刺激皇帝……很顯然,對皇帝和太后之間的母子深情,也是極為了解的。
所以……唐絕摸摸下巴,這個世界是小說、電影還是電視劇?亦或其它的什麼東西?
如果李志勛不穿過來,太后肯定會與皇帝母子情深一輩子,李志勛以此知道太后的重要性,當然不會放過皇帝的這一軟肋——抓住了,就往死里扎。
至於,他為什麼要親身上陣冒充太后的兒子……誰知道呢,也許是為了好玩,也許是為了其他的什麼。
這……唐絕表示,她管不着。
自有皇帝解決。
皇帝在下很大一盤棋,執天下子,落步極穩。
監視李志勛兩年也沒直接賞他一刀,一定是,有什麼更大的圖謀。
她稍稍猜了猜。李志勛此人,缺點不少,優點不多,好高騖遠,志大才疏,貪花好色,貪婪成性,拿一切當虛擬玩具耍的調調也很明顯……他可有半分問鼎天下的能力、胸懷和氣度?
故而,她不得不想了,上輩子,李志勛的成功登頂,定是多方作用的結果。
換言之,這天底下,看皇帝不順眼的人,多到想不到哦!
算了,那是皇帝的事。掰掰手指……嗯,太后的心愿:其一,解決真假兒子的事情,給皇帝一個親生母親;其二,下毒那件,不要讓皇帝愧疚終生。
第一條已解決,第二么……
再加把勁好了。
…………
皇帝再一次幽幽轉醒,這一次,他看了太后一眼,卻把頭別過一邊。
“怎麼,害羞?”太后的調侃在耳邊響起。
“真害羞了,原來哀家生的不是兒子,是女兒呀。”
皇帝更不知該如何反應,那滴血驗親,給他的衝擊實在有點大。他確定了,他真的……
此形此景,萬般心語難訴。
耳邊卻又是一痛,不用想也知道……太后。
臉更熱了。
“母后……”悶在枕頭裏,憋出這麼一句。
“嗯?還知道哀家是你母后?是誰說的呦!”太后拿起腔調學他當初的話:“別狡辯了,朕已有萬全準備……啊定讓你們母子團聚!
皇帝轉過頭,獃獃看她,似要將她刻在心底。
她唇在動,他聽不到她的聲,只胸腔一股遲來的喜悅,撲天般翻湧……
她……
真的……
又一腔痛恨盈滿心中……
自己,也真的……
死了也贖不了罷。
太后卻把他揪起來:“行了,此事到此為止,哀家不追究,你也別在意了!”
皇帝怔然依舊。
悲哀痛恨縈懷。
“哀家才沒生個傻倭瓜樣的兒子!”拍拍臉,叫魂。
理理他散了的頭髮,整整他的領子,滿意拍拍肩:“嗯,看哀家的兒子生得多俊,你一出城,向你拋花的姑娘定能城西城東排成排呢!”
往兩邊拉扯他的臉頰,扯出個笑的弧度,“笑啊,你不是經常笑,有時候,笑得哀家都想拍你一巴掌!”
皇帝怔愣依然,乖乖隨着她的手笑。
嗯,確實很俊,白白凈凈,分明是如琢如磨如玉如圭翩翩風流美公子呀。太後端詳半晌,點頭:“嗯,很好,總算不是嘴邊帶笑,眼裏卻是哭了。”
“哎,才誇了你呢!”她的聲音極無奈,只因皇帝因她這句話,眼圈一瞬就紅。
可憐巴巴的小模樣,果真戳心戳肺。
“母后你……”
他是不敢想,自己的母后還有……還有多久好活。
太后卻像立馬明白他所思所想:“哀家自然是能活得長長久久的。”
掰過頭仔仔細細盯着:“哀家定然會長命百歲,哀家……才不放心你呢。”
“母后……”
“你看着,我身子不好,只因我失望,不想活了,我若想活,便是老天爺也奪不了我性命!”
皇帝被太后眼裏的堅定鎮住,一瞬喃喃。
“你記着,哀家可是為了你才活着的,塵世多艱險,你要是出了什麼事……哀家攆你攆到碧落黃泉!”
獃獃望着她,心中如飲醴酒,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若出雲端——
“……好。”
…………
該年十月,淑妃重病,溘逝宮中。
又二年,承元八年,江東李志勛反,響應者繁,雲集者眾,勢如破竹,劍指京都!奈何,英傑遭天妒,一月,李志勛暴斃於途中。其後,部下皆叛。
帝攜大勢至,平此亂,天下得安穩十年——海清,河晏。
作者有話要說:ps:
“你要是嫌棄哀家嘮叨,哀家就揍你!”
“……嗯。”
“你要是敢不聽哀家話,哀家就把你糗事傳遍天下知道!”
“……咳。”
“嗷嗷嗷哀家頭疼,頭疼!”
“母后!”
“哀家又不疼了。”
“母!后!”
“哀家怎麼了?”
“沒,兒臣今天吃太多,撐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