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鎖夢
前幾天我做了一個美夢。
我夢見自己從擁擠的電梯中走出來,一個男人站在電梯口等我。他好像已經等了很久。看到他的一瞬間,我停住腳步,獃獃地站在電梯口,突然感覺到一陣揪心。男人對我微笑,說‘我回來了’。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卻覺得那笑容極為炫目。從夢裏醒來時,我發現自己滿面流淚,因為“他”的歸來,內心無比幸福和滿足。當然,夢中的那個“我”,並不是我劉欣楊,我似乎只是在夢裏以她的角度體驗了一把談戀愛的感覺。那甜蜜得化不開的濃情,讓我很享受。睡醒之後,我花了二十分鐘來回味這個夢,包括夢裏的那個男人。不幸的是,這夢回想起來毫無滋味,那個看不清臉的男人,在夢裏,我似乎非常愛他,等了他很久,但醒來之後再回想,卻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像這樣的夢,我每年都會做幾個。夢中的男女主角每次都不一樣,在夢中帶給我的情感體驗自然也不同,唯一的共同點是,它短暫的滋潤了我空虛寂寞的內心,並且在滋潤完之後讓我感覺到更加空虛和寂寞。
“我也好想談一場那樣的戀愛吶!”我捧着臉對吳主任說:“這樣的夢如果每天都有,我就不用急着滿世界找對象了。”
趙卿在聽到我這番話之後嗤笑我,他說,所謂“戀愛的感覺”是丘腦分泌的傳遞性物質,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素、內啡呔、苯基乙胺、腦下垂體後葉荷爾蒙,而我顯然被這些東西奴役了。他說,我如此渴望體驗這樣的感覺,不妨在丘腦插上兩個電極,也會產生同樣的效果。
我狠狠地白了趙卿一眼,轉頭對吳主任說:“夢裏那種感情,真的好深刻,我自認這輩子都談不出這樣的戀愛來。雖然內容看起來與我毫無關聯。如果每次夢中的男主角都是同一個人,我肯定會認為這個男人是我上輩子的情人。”
聽我說完這句話,吳主任愣了一下,他問我:“如果你每次做這樣的夢,夢見的都是同一個人,你會在現實中等待和尋找這個人嗎?”
我想了想,假設不出來,我問吳主任:“難道真有這樣的事情?”
吳主任說,有,真的有。他曾經遇見過一位在現實生活中一直等待和尋找“夢中人”的女士。
2008年一位姓許的先生打電話給吳主任,他懷疑自己的妹妹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可能是精神分裂、戀愛妄想,因為他家有這個病史,他的奶奶生前就患有精神分裂症。他妹妹當時三十一歲,在本市的捲煙廠做財務方面的工作。平時人還是挺正常的,不論是工作、社交,都沒有出現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但許小姐早已經過了適婚年齡,卻始終不肯找對象結婚,成天幻想着一位只在她夢裏出現的虛幻男人。她大概是認為那個男人與她前世有約,今生無論如何,她都要等待和尋找他,為了這個人,她寧可終身不嫁。
與許小姐見面之後,吳主任有些吃驚。這位許小姐長得非常漂亮,一頭烏黑及腰的長發,眉目如畫,身姿窈窕,五官有一點像李若彤。這麼漂亮的女人,即便年紀大了一點,也只能說更有成熟女性的風韻,在現實生活中,絕對不乏男士追求。
許小姐後來也肯定了吳主任的猜想,她告訴吳主任,從十幾歲開始,她身邊一直都有追求者,有人為她單身多年,一直等她,希望以此打動她的心。許小姐十分感激,可是,她沒有辦法跟自己的追求者在一起,因為她心裏老早就有人了。
“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被‘鎖’進了夢裏,但這是我自願的。”
許小姐告訴吳主任,從她十一二歲的時候開始,經常會淚流滿面地從夢裏醒來,醒來之後,像受到夢裏情境的感染,她心裏非常苦楚、難過,好像經歷了一件讓她非常難以釋懷的事情,可醒來之後她卻根本就不記得自己夢裏的內容。這種醒來后不記得內容卻又讓她十分傷心的夢,大約每隔一個月就會做一次。許小姐說,這種感覺是非常難受的,每次從那個夢裏面醒來,她的情緒都會低落三五天,最讓她受不了的是,她根本就不記得自己夢見了什麼,總覺得自己的情緒來得莫名其妙。
這種記不得內容的夢,一直折磨着許小姐,從十一二歲,到了二十多歲。她曾經嘗試過調鬧鐘,每天半夜把自己鬧醒,這樣,她能夠從夢裏驚醒過來,說不定就還能記得自己夢見了什麼。但試過之後,許小姐發現這個方法並不管用。從夢中驚醒的瞬間,她好像“記得”什麼,當時她心裏那種難過,比平時自然睡醒還要強烈,就好像剛剛發生了一件讓她特別傷心、痛不欲生的事情,可當她努力去“回憶”的時候,卻發現腦子裏面根本沒有這個東西。
“當時我還不到二十歲,父母都建在,家中經濟情況也很好,還有兩個哥哥,我是家裏面的老么,比較受寵,我從來沒有經歷過一件讓我……讓我痛不欲生的事情。那種感情太強烈了,根本不是我那個年齡和我的經歷該有的感情,它就這麼憑空出現在我心裏面,讓我難受得要死,而我卻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這件事情困擾了我很長一段時間。”
在許小姐十七八歲的時候,有很多男孩子追求她。正直男女之情萌生的年齡,許小姐當時也對身邊幾個男性產生過好感,並且開始背着父母偷偷談戀愛。但許小姐的戀愛總是談不長,每次都是她主動提出分手。而分手原因,她也說不上來。就是在那段時間,那種記不清內容的夢開始頻繁發作,基本上每隔三五天就夢見一次。和以前一樣,夢醒之後,許小姐依然被夢境中的強烈情感所影響,她懷疑自己談戀愛不順利,就是因為夢裏那些莫名其妙的感情實在太強烈了,以至於她跟男朋友相處,總覺得很平淡,一點感覺都沒有。
許小姐的奶奶患有精神分裂症,許小姐認為自己做這種沒有記憶的夢實在是太可疑,她懷疑自己的大腦可能哪裏存在問題,但精神分裂這種病,一說出來可能自己一輩子都毀了,走到哪都會被打上標籤,她心裏懷疑,卻不敢跟家裏的人說,也不敢跟朋友說,只能抽空偷偷跑去精神病院做檢查。精神科醫生說,出現這種情況,可能是她在睡眠狀態里丘腦過多的分泌了一些傳遞性物質,給她的大腦中樞傳遞了一些錯誤信號。醫生開了一些葯給她吃,確實也管用,吃藥之後許小姐就沒有再做那種夢了。但醫生說,這種藥物是抑制大腦某些物質分泌的,吃多了不好,所以西藥只服用了一個月就換成中藥。但在停止服用西藥之後不到一個半月,她又開始做那種夢,而且很可能是藥物的反作用,停葯后情況比以前更嚴重。那段時間,許小姐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做那樣的夢。在這種情況下,許小姐沒有再次去醫院,而是依照醫生上次開的處方,自己去買了那幾種藥物,在這件事情上,許小姐知道自己做錯了。
“如果我當時去醫院看一下,可能就不會這樣。但我當時為了省錢、省事,直接自己買葯吃。最開始的時候有用,但一段時間之後,我吃着葯,晚上還是會做那夢,我就自己加了藥量,有用,但作用不長。後來我停葯了,整個人都崩潰了,每天晚上都做那個夢。那個夢特別讓人難過,我就是受這個夢的影響,那段時間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
許小姐說,當時她的感覺是,整個世界都離她很遠,別人對她說話的聲音,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夢裏那些“感覺”卻離她很近。她整個人都侵泡在悲傷的情緒里,無法自拔。她甚至會自己走到河邊,想跳下去,或是走到鐵路上,看到火車來了,不躲。但幾次她在想自殺的時候,都遇到好心的人,把她拉住了。這件事,她回家之後也沒敢講。後來又去了醫院,醫生診斷為抑鬱症,給她開了葯。服藥之後,情況有了好轉,但是那個夢還是沒有停止。
這件事困擾了許小姐很多年,在她二十四五歲的時候,經醫院的醫生介紹,她去找了一位催眠師幫她催眠,想弄清楚自己夢裏的內容。事後,催眠師告訴許小姐,進入催眠狀態之後,催眠師問許小姐,她走進自己的夢裏看到了什麼,許小姐告訴她,她看到了一個男人,背對着她。當催眠師詢問她具體的細節的時候,她卻不說話,只是哭,並且哭得很厲害,就這麼從催眠狀態中醒過來。此後,她又進行了幾次催眠,結果都是這樣。
在接受過催眠之後,許小姐的夢境發生了變化。從前,她一點兒也不記得自己夢中的內容。在催眠之後,她每次做這個夢,都會看到一個男人背對着自己。然後她滿面流內地醒過來,當她努力會回想夢中那個人的身影,比如他當時是在什麼樣的地方、穿什麼樣的衣服、是個什麼髮型等等,一概沒有記憶。但她心裏十分難過,不斷流淚、哭泣。
“我覺得我最激烈的愛和恨,全都被鎖在那個夢裏了,這樣的感情現實生活中再也找不到。不是我不想結婚,是我提不起這種勁。我活着,努力工作、和家人、朋友在一起。但我覺得自己的最深刻的感情,是在夢裏面,不是在現實生活中。”
當時吳主任詢問過許小姐,她為什麼認為夢中的男人是她上輩子的情人。許小姐慘然笑道:“我不知道他是我什麼人,只知道他對我而言非常重要。什麼前世約定、上輩子的情人,是因為我不肯結婚,家人給我定義成這樣。我確實是在‘等’他,但其實也不是在等。他經常會出現在我的夢裏,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存在於我活着的這個世界,這些都不重要,我不知道我在等什麼,可能是在等死。”
她說完,又沖吳主任調皮地笑了笑,補充道:“放心,我不會去自殺的,因為我死了也不一定能夠見到他。雖然他好像帶走了我所有最激烈的情感,但我還是很愛我的父母、兄弟和朋友,我這輩子的生活還沒有結束。”
吳主任說到這裏的時候,趙卿皺着眉頭道:“這應該還是腦子裏面某種分泌物過多吧?只是單純的情感體驗,不跟任何事件掛鈎,這種情感體驗本身就是大腦製造出的一種幻覺。但她催眠后看到的內容是怎麼回事?她曾經經歷過?”
吳主任搖了搖頭說不是,這件事最玄奇的地方他還沒有說到。
吳主任說,後來他介紹許小姐去找一位信得過的催眠師再次催眠。在這次催眠中,許小姐走進了自己的夢境,依舊只看到一個男人模糊不清的背影,她哭得很傷心。催眠師問哭泣的許小姐,“看到這個人,你為什麼難過?”許小姐在催眠狀態下回答:“我死了以後,他一直一個人,好孤單。看着他,我好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