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壓力
在連續的陰雨天過後,周六的早晨出乎意料的天清氣朗,天空像被洗鍊過一般澄澈,往日這個時候陸雙寧早就醒了,可她今天還是睡得很沉,要不是手機鈴聲鍥而不捨地催促,她連動都不想動。
陸雙寧昨晚下了節目,又和趙天藍趕一個新的欄目策劃方案,她幾乎是天亮才睡的,於是迷迷糊糊摸到了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惺忪着眼睛接聽了電話。
“早上好。”男士獨特的低醇嗓音透過話筒徐徐而來,卻好似一種能提神的香氣,讓陸雙寧瞬間清醒。
她昏沉的腦袋轉了幾下,才聽出來是靳以南的聲音,她呢噥着回了一聲:“早上好。”
時鐘的指針恰好走到八點的位置。
陸雙寧好像還沒反應過來,靳以南這麼早找她做什麼。
“我給你帶了早餐,等你準備好就可以出發了。”靳以南的語氣很輕鬆,“第一次早上過來,原來你這裏有個這麼別緻的小花圃。”
這下陸雙寧是徹底地醒了,她麻利地爬起來,拉開窗帘,果然就見到了他的車停在樓下,撲面而來的冷風也把記憶帶回來。
他昨晚打來約她今天去爬山,她忙昏頭搭理了他幾句,後來居然就忘了,太糊塗了。
陸雙寧心虛之餘又認真地向他道歉:“對不起,我起晚了。”
“沒關係,男士等女士是應該的。”靳以南笑了笑,聲音沒有絲毫不悅。
陸雙寧想起來了,他的嗓音好似檀香,濃淡相宜、深沉內斂,一下子安撫了她緊張的情緒。她懊惱地譴責自己的大意,也不好再耽誤時間,迅速地去洗漱穿衣。
後來在玄關前穿鞋子的時候,她無意中看了眼牆上掛着的日曆,系鞋帶的手頓了頓,思緒也有片刻的怔忡。
怎麼正好就是今天?怎麼就今天答應了靳以南的邀約呢?
這是一種巧合的暗示嗎?
直到接過靳以南遞來的早餐食盒,陸雙寧的表情還是有些愣愣的,見他還貼心地陪着自己一起吃,才又不好意思地打起了精神。
車子隨即緩緩地駛出了小區。
靳以南細心地發現了她眼底的青黑,黑亮的雙目微凜,不着痕迹地問:“是不是約的時間太早了?”他指了指她的眼睛,“你的氣色不太好,要不我還是送你回去休息吧。”
陸雙寧搖了搖頭:“不用,我早就習慣了。”
靳以南皺了眉:“你一直都是晚上工作嗎?不辛苦?”
“也不是一直,會交替輪換。”她回答他,其實她喜歡晚上工作,曾經有過一段很長的失眠期,接了晚上的節目,忙得累了反而能睡好,也不會覺得寂寞。她轉頭望向窗外,有些意外,“我們不是去月溪山?”看這個方向,似乎是出城了。
月溪山就在市區,平日裏說的爬山都是去那裏的。
聽到她用“我們”這個詞,靳以南覺得莫名地燙貼,也舒展了眉心,輕聲答:“去老徐家,不會比月溪山差。”
駕車的老徐聽了靳以南的話,呵呵地笑了:“保證不讓陸小姐失望。”
說是出城,其實也不遠,約莫一個小時的車程就到了。
山腳下的碑刻着“石山”,陸雙寧聽說過這裏,不過她是第一次來,感覺到空氣很清新,爬山的人也沒有月溪山多,讓她低沉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老徐的老家就在附近,靳以南從車尾箱拿了個背包就讓老徐先回去了。陸雙寧在一旁看着他,發現他就是穿休閑服,也都全是黑色系的。
靳以南順着她的目光,又看看自己,問她:“我有什麼奇怪的嗎?”
陸雙寧也不隱瞞,直白地說:“沒有,只是覺得你很喜歡黑色。”
聞言,靳以南慢慢地將視線又移到她身上,居然還點頭:“黑色容易打理,省時間。”
見她已經完全放鬆下來,他就帶着她往山道走去。山間比市區的溫度要低,一草一木都染上了初冬的蕭瑟,可是當太陽升起,暖暖地鋪了一層金色,卻也溫潤無比。
石山是名副其實的奇石峻岭,雖然沒有名山大川的巍峨雋秀,可橫亘在山間的石頭經過歲月的洗禮,也顯得尤為壯觀。
兩人上山的速度都不慢,陸雙寧見太安靜了,而靳以南十分熟悉這裏的樣子,就找了話題:“你經常來這裏?”
“想減壓的時候就會來。”靳以南從背包里拿了瓶水給她。
“你也會有壓力?”陸雙寧訝異地看着他。
陽光落在她的側臉上,配上紅色的圍巾,襯得她的眉眼很秀氣。
靳以南有些不習慣這種有些失控的關注,於是不再看她:“當然有,我也不過是普通人,是人就會有煩惱有壓力。”
陸雙寧不好意思地乾笑兩聲。
其實休息日這樣運動一下鬆快神經挺不錯的,陸雙寧沒有一絲疲憊,反而氣色越來越好,石山不高,兩人到達山頂的涼亭也就一個小時。
涼亭有兩層,柱子和雕飾都已經斑駁,顯然有些歷史了。
他們站在二樓眺望遠處,視野開闊,令人心曠神怡。
這裏的光線直照很刺眼,陸雙寧伸手放在額上擋住陽光,笑着說:“果然是好地方。”
靳以南頓了頓,再次觀察她的氣色,才開口問:“我能不能知道,你今天為什麼不開心?”一開始他以為是她不想跟他出來,可現在看又不是這樣。
陸雙寧一愣,隨即笑開:“靳先生,你總是這麼犀利,你的對手還怎麼活?”
“以南。”靳以南強調。
他在介懷稱呼,陸雙寧後知後覺地臉紅:“好吧,以……以南。”
“我對手的感受從來不在我的關注範圍內。”靳以南繼續說,見她岔開話題,心知她是不想告訴自己,便又沉默了。
然後他就聽到她說:“我想喊幾聲,希望不要嚇到你。”
陸雙寧真的就朝着外頭大大地叫喊了幾聲,迴音蕩漾。
“喊了以後總感覺什麼壓力什麼不開心都沒有了,你要不要試試?”
靳以南的性格註定他不會這麼做,於是內斂地搖了搖頭。
陸雙寧覺得他是因為自己沒有說出不開心的原因,讓他這樣沉默,可她沒辦法開口。她曾經答應過一個人,每一年的今天都只陪他一起過,結果大家都沒有做到。
可真正的原因只有靳以南知道。
他對陸雙寧漸漸有了渴望的情緒,可陸雙寧還沒有。
他並不喜歡這種無法掌握的發展。
午飯是在山腳下的一家農家小院解決的,飯後靳以南到院子外頭接了一通工作的電話,似乎是要緊事,說了很久。陸雙寧閑來無事,就在池塘邊看大嬸幫客人撈魚,還聊了起來。
等靳以南回來,恰好就聽到她們聊到了他,大嬸誇讚他們很般配,然後陸雙寧說:“只是普通朋友。”
靳以南沒有說話,又抬腳走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老徐開車來接他們了,路上靳以南一直抿着唇,氣氛有些低壓,讓陸雙寧感到不自在,幾次側眼看他的表情,車子進了市區,她才忍不住問:“是不是工作上有什麼事?”她想起他剛才接電話時凝重的樣子。
靳以南看了她一眼,卻搖頭說:“沒事,我送你回去吧。”
陸雙寧也沒再多問,她沒有回租住的地方,而是回了一趟家裏。
心情有些忐忑。
陸雙寧的爸爸陸恆光是早年從地方部隊轉業回來的,現在已經退休,她回去時他剛午睡起來,在客廳看報紙。
“爸,我回來了。”陸雙寧輕輕喊了一聲。
戴着老花鏡的陸恆光抬起眼,用鼻子應了她,開口問:“今天休息?”
“對,爸,我媽呢?”
“在廚房,親家不舒服,你嫂子回娘家了,你回來正好幫襯你媽。”他說完又繼續看報紙,語氣比較平淡。
在陸家,陸恆光就是一家之主,他說的話必須聽,陸雙寧覺得陸家的男人都有點大男子主義,她爸是這樣,她那個大哥也這樣。
他們覺得廚房就是女人呆的地方,從來不會進,不說做飯,連洗碗都不曾有過,陸雙寧已經習慣了。
她到廚房的時候,她媽媽正坐在小板凳上摘青菜。
“媽,我來洗吧,您歇歇。”陸雙寧擰了眉,去洗了手就要接過她媽手裏的活兒。
游愛萍見女兒回來了,十分高興,推着她不肯讓她幹活:“你怎麼不說一聲就回來?我等下再去買點你愛吃的菜。”
“您就別忙了,腰疼不疼?還是我來吧。”陸雙寧看了下流理台上擺着的東西,“晚飯我來做,清蒸魚、青椒牛肉,再炒個青菜就行。”
“我閑着也是閑着,你難得休息,就別幹活了,要不出去陪你爸說說話。”游愛萍心疼女兒。
可陸雙寧不肯依她,堅持晚飯她來做。
知道女兒孝順,游愛萍歡喜之餘又嘆氣,這麼好的孩子,怎麼卻一直過得不太開心。
“雙寧,最近……有沒有什麼好消息?”游愛萍忍不住問女兒。
陸雙寧手一頓,抬起眼看着她媽,哭笑不得地問:“您想聽什麼好消息?”
“你明知故問!媽是問你,有沒有遇到不錯的人,你也是時候考慮結婚了。”
“媽,我現在還不想談這個。”
晚飯做好了以後,又等了等,陸雙寧的大哥陸家安才回家,他進門見到陸雙寧,表情有些意外,陸雙寧抿唇喊了聲:“哥哥。”
陸家安點頭,把東西放一放就坐到飯桌。
食不言寢不語,所以席上只有輕微碗筷碰撞的聲音,陸恆光和陸家安父子倆又都是嚴肅的人,吃飯的時候面無表情,就跟行軍打仗似的,陸雙寧覺得在她老師家裏吃飯都比在這兒輕鬆。
飯後收拾洗碗自然也是陸雙寧,她在就不可能讓她媽媽去做,陸雙寧覺得她媽媽很辛苦,幾次提過讓家裏請個家政阿姨,可她媽媽都拒絕了,說她爸不喜歡外人在家。
陸家安開了一家建材公司,平日裏應酬多,今天難得在家,一家人都聚在客廳。
陸雙寧洗好碗,她爸就喊她一起坐下來。
陸恆光劈頭第一句就是:“那個人你去見見吧!”可能早年在部隊的緣故,他說話的方式都傾向了命令式,儘管他本意不是這樣,見陸雙寧有些茫然,他接着就提了提,“就是上次你哥介紹的那個朋友,我已經見過了,是個不錯的人,家裏條件也可以。”
“我說了,我不想見。”陸雙寧的口氣有些沖,被身邊的游愛萍拉了一下,她眼神微斂,又放緩了語氣,“我還沒想好。”
可陸家安也不是好脾氣,覺得這個妹妹不聽話、任性,就不悅道:“沒想好?你還要想到什麼時候?難不成還要為了那個姓簡的終身不嫁?人家指不定孩子都有了,你等得起嗎?”
“我沒有在等誰。”也許曾經等過,可現在的她只是不再輕易付出感情,而沒有感情只是為了結婚而結婚,這種將就她不要。
另一個原因是,她反感她哥這種語氣這種方式,好像她必須聽他的,好像她已經沒人要了似的。
“沒有?”陸家安冷冷地看了看她,“那你為什麼還不想嫁?自己沒談,家裏介紹的也不見,你想想,就是你大嫂都比你還要小一歲。老實說,盧澤說看上你時我都覺得意外,他家裏條件好,想找什麼樣兒的沒有?卻一直拜託我約你,你別總擰着讓家裏為你操心,爸,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嗯,雙寧,聽你大哥的,先見個面相處一下,不合適也沒人逼你。”陸恆光站在兒子這邊,“還有你的工作,整天上夜班,忙得回家的時間都沒有,看能不能調調,不然就辭了吧。”
陸家安抿抿唇:“如果跟盧澤處得好結了婚,直接就不工作了,他們也不差那點錢。”說得好像這事已經成了似的。
陸雙寧的媽媽和大嫂都是全職太太。
可這不代表陸雙寧就喜歡或者接受同樣的生活,他們雖然是她的親人,卻沒有決定她人生的權利,再看她媽媽,只能是在一旁紅着眼干著急,又不好多說話,屬於性格比較軟弱,丈夫說什麼就是什麼的女人。
陸雙寧怕媽媽夾在中間難做人,忍着不發火,卻固執地說:“我不會見什麼盧澤,更不會辭職,你們就別操心我了。”說著就站了起來,“台里還有事,我先走了。”
“爸,您看她總這樣……”陸家安拿這個妹妹沒轍。
她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也的確讓陸恆光動怒:“你坐下!”
陸雙寧捏着拳,耐着性子說:“爸,我不是您帶的兵,也不是哥的下屬,我有我自己的獨立人格,也清楚我在做什麼,希望你們能理解我一下吧。”
上次為這事吵過一次,她好久沒都回來,這次回家她不想重滔覆轍,沒想到還這樣不依不饒。
游愛萍忍不住勸:“孩子她爸,你別逼她了……”
“你別說話!”
陸雙寧實在呆不下去,只能像逃難似的,匆匆從家裏跑了出來,在漆黑的夜裏漫無目的地走着。
她很迷茫,靳以南的接近、家人的逼問以及記憶的湧現,都像桎梏一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