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月下農事
晚飯後,周驀累得不想動彈,卻被老媽硬拉着去乘涼。走到小河邊,很多老太太、老頭子帶着小孫子、孫女在草地上玩。他們看見周驀,都很慈愛地噓寒問暖,周驀一一乖巧回應。見自家女兒如此懂事,周媽媽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爽朗的笑聲伴隨着咚咚的流水,穿過層層的稻田,隱沒在不遠處山巒的陣陣松濤里。
母女找了塊空地坐下,月明星稀,花草含香,微風輕鬆,愜意極了。要不是穿着薄薄的睡衣,周驀真想躺下了,就像小時候那樣,數着星星睡去。
“驀子,還記得從小不?”老媽輕搖着蒲扇幫女兒趕着蚊蟲,講起了往事。“你兩三歲吧,那時沒有電扇,幾乎每家都早早吃完飯後就扛着席子來這乘涼。有時天好,夜裏不回,就睡這了。你爸怕有蛇咬着你,守你到一兩點,然後我再換他。那時還真沒見到蛇,許是蛇也通人性,夜裏都不出來了。哪像現在,動不動家裏也能竄條蛇出來。”
“啊,你們這麼辛苦啊,小時候的事我都忘了。”周驀驚訝地笑了,“現在蛇多麼?我想可能是田裏都用了農藥,蛇沒地方待了。”
“不灑農藥怎麼會有好的收成啊。”王嬸子坐過來,熱情地拉住了周驀的手。“妮子大幾了?才十八吧?越長越俊俏了。你媽快熬出頭了。”
“現在國家不是提倡有機無公害農業么。收成少些,但價格也高啊。”周驀似乎覺得自己有必要做回綠色農業宣傳員。
“哎呦,妮子,你那說的都是大地方吧。像俺們這鄉下,有哪個會專門跑來買。還是多收多得,來得實在。”劉嬸子也湊了過來。
“是啊,你沒看見電視上播的嗎,人家稻子收上來,又是這加工又是那加工的,賣相才好看。俺們這稻子,咋種都賣那個價。”王大叔在河沿上坐着,吼了一嗓子。
“也是哦,要是俺們這也成立個合作社,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周驀想什麼說什麼,根本沒想到一石激起千層浪。嘩嘩嘩,大家都涌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有意見不和的,還爭得臉紅脖子粗的。
一看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這了,周驀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拉着老媽踢啦踢啦回了家。
“睡這麼早?”周媽媽看周驀呵欠一個接着一個,還是不捨得讓她就睡了。“才九點。平時我跟你爸都是十點睡的。現在天長,天黑的晚,在院子裏再坐會嘛!陪媽說說話。”
“你這老婆子。妮子坐車累了就讓她睡嘛,又不是沒有明個了。”周爸爸切了個用井水鎮着的西瓜,“來,吃了就去睡,別聽你媽的。”
“老爸我愛你!”周驀拿起一牙大的西瓜遞到老媽手上,還不忘朝她做一個大鬼臉。
“就你爸好。”周媽媽嗔怪一笑。“臭妮子,媽還不是想你睡晚些,把那鯽魚燉給你喝了。看你現在瘦的,都一小把了,身體這麼單薄怎麼能行!”
“哎喲媽喂,您就放過我吧!”周驀趕緊抓起一牙西瓜往自己屋裏跑,“你都把我當豬餵了。我不瘦,標準體重,學校體檢里都寫着呢。我睡啦!明早別喊我,不吃早飯哈!”
“飯是要吃的,喊你晚些就行了。”周爸爸趕在老婆子發飆之前接住女兒話頭,周驀進屋睡覺不提。
老兩口慢悠悠啃着半個西瓜,微風習習,月色融融,大叢夜來香競相綻放,幽香襲人。
“老頭子,你說妮子說那什麼合作社也對哎。”周媽媽扔掉一塊西瓜皮,抹抹嘴。“現在俺們還種得動田地,過幾年俺們都老了,這成片成片的田地可不都得拋荒了啊!妮子他們這一代是指望不上了。連個鋤頭都扛不動,連田怎麼走都不曉得!”
“兒孫自有兒孫福。俺們辛辛苦苦供她上大學,不就是想讓她走出農田,不再像俺們這樣一輩子趴在田裏么!不要說妮子他們這些在外讀書的年輕人,就是各村裡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不都在外打工,誰還回來種田。只有我們這些走不動的老的、小的,還守在家裏。我看以後啊,政府肯定得出個什麼政策,不然田地都荒了,妮子他們這些在外的吃什麼!”周爸爸長嘆一聲,做了一輩子的農民,自己肯定是要死在田地里的,咱們這些無權無勢的小老百姓誰還管得着以後。
“聽妮子說人家外地都搞什麼新的合作社,都搞的很好哎。俺們什麼時候也來改改?”周媽媽聽出老頭子的不得勁,趕緊彙報新的消息。
周爸爸靠在藤椅上,拿出周驀給買的袖珍音響,聽起了評書《古代帝王史話》,講到唐太宗李世民。他享受地眯起了眼睛,“什麼時候?反正俺們這輩子是看不着了。人家那都是有個牽頭的,還要都一條心。你看看俺們村,支書自己弄魚塘、蓋豬場,哪管咱們死活。就說修個路,聽說錢早就撥下來了,有很多村還都被卷跑了呢。這道理到哪去說去?都各管各人吧。妮兒的書費、生活費老麥家從小到大都包了的,俺們只管裹住俺老兩口吃的穿的就行了。瞎操那多心,你也不嫌累得慌!”
“我也就說說,這年頭啥都漲了,光靠種田地,能養活個啥呀?”周媽媽拿抹布抹乾凈桌子,“走走,進屋睡覺去,開這麼大聲,別吵着妮子。”
周驀睡前吃了兩大牙西瓜,半夜被尿憋醒,迷迷糊糊爬起來上廁所。打開門,滿院清輝,樹影婆娑,花香撲鼻,小豬頓覺神清氣爽,瞌睡全無。
“凌晨四點鐘醒來,海棠花未眠。”周驀速度解決了個人問題,湊到開得正歡的紫色、紅色夜來香跟前猛吸一口氣。“以前讀到此句時,總羨慕川端康成的極致無聊。現在他該來羨慕我的無聊透頂。應是:凌晨兩點如廁歸來,夜來香正歡。嘿嘿嘿……”周驀小屁孩發神經似的自言自語,還吃笑出聲。
“驀子……”裏屋傳來老媽朦朦朧朧的喚聲。
“哎!我上個廁所,就睡。”周驀吐吐舌頭,對一群輕扭曼腰的花放低聲音,“你們狂歡吧,偶要去睡覺覺了。”她躡手躡腳溜到門口,賽虎卻先她一步竄進屋。
只見這傢伙徑直走到書桌下,卧倒,頭前伸,四腿伸直,整個肚子都貼在冰涼的地板磚上,長長的大尾巴也是盡量伸展開來。它墨色的大眼睛請示性地看了隨後進來的周驀一眼,懶怠地掃掃尾巴示好,然後閉上了眼睛。
“你這傢伙倒曉得這裏涼快。”周驀隨它去,自行上床也呼呼睡去。
早晨周驀美夢正酣,被一陣急促的撓門聲和低沉的嗚咽聲吵醒。她努力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原來是賽虎在上躥下跳。怎麼把你給忘了,賽虎從來不在家裏拉屎拉尿的。周驀拍拍腦袋,下床開了門。賽虎箭一樣射出去,一溜煙撒歡出了大門。
周驀正準備轉身繼續睡,東邊老媽恰好從廚房出來。“妮子起來啦!我還說就喊你呢。趕緊洗臉刷牙,魚湯都燉好了。”
“啊,那個,我還睡會行不?”周驀毫無形象地打着大大的呵欠,自己懶,還不忘往賽虎身上栽贓,“昨晚賽虎跟我睡,吵得我都沒睡好。”
“什麼?你把狗放屋裏了?可別再讓它進屋了。畜生就是畜生,夏天長了一身虱子,別跳到你身上。”老媽說著就順手拎起掃把,看樣子是要來掃地。
周驀一看這架勢,知道自己是賴床無望了,再說也睡夠本了,就利利索索洗漱,歡歡喜喜喝魚湯。
晚上睡覺時,周驀特意看了一下四周,賽虎沒跟來,她放心地關好門。倒不是嫌它臟,賽虎自己每天都會跑到河邊游泳、洗澡。只是,它天天早起,自己又夠不着門鎖,這讓愛睡懶覺的小豬情何以堪吶。還是讓它睡花蔭下吧,也涼快,還有香可偷。
周驀自以為自己的偵探工作做得無敵,等關門轉身,她差點掉了下巴。那隻賴皮狗,早就大搖大擺地趴在那裏,鼾聲陣陣了。
“簡直豈有此理。”周驀覺得自己被一隻狗狗挑釁了。她走到賽虎面前,蹲下,粗魯地拉它的大耳朵。“賽虎,你出去睡。”聲音還算輕柔。
賽虎翻了翻眼皮,轉過腦袋,繼續呼呼。
“你……”周驀來氣了。她抓起賽虎的兩隻前爪,將它硬生生地拖到門外。賽虎一動不動,任由她拖。周驀直奇怪它怎麼睡這麼沉,是不是生病了。等她轉身關門,賽虎呼地竄起,迅速從門縫裏擠了進來。
看見重又卧在桌下不動如山的賴皮狗,周驀氣笑了。她毫不手軟,又拖了一遍,然後叉腰站在門外。賽虎抬眼瞅了瞅她,又等了等,周驀還是站在那裏心平氣和地和它對看。賴皮狗遇到了更賴皮的,只好甘拜下風,伸展四肢起身,灰溜溜躺到美人蕉樹下了。
周驀心裏笑翻。小樣,跟我斗!這下可以自由自在地賴床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比昨天更早,周驀悲催地被手機來電鈴聲吵醒。她悲憤自己怎麼就設置了六點開機,回家還忘了改。
是誰啊,這麼沒有道德。周驀左摸摸、又摸摸,從被窩裏摸出手機。來電已掛,陌生號碼。還有一條短訊。“驀驀,還在生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