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貪生怕死

4貪生怕死

“抬起頭來,叫我瞧瞧。”甘從汝立在夏芳菲跟前,低頭看着這女子身上的桃紅半袖下纖細修長的身姿,嘖嘖出聲道:“美則美矣,只是跟那些繡花枕頭一樣,滿腹草莽。”

夏芳菲低頭不語。

康平公主登時明白甘從汝看穿她的心思並且想從中作梗,不覺怒火中燒道:“甘從汝,你莫得寸進尺,仔細糟蹋盡了福分,不得善終。”

“從汝比不得三娘福壽綿長,莫非,三娘看穿了從汝求死的心?”甘從汝蹲下身,頗有些頑劣地從下向上看夏芳菲,只望見她半邊臉頰,看不見眉眼,不死心地道:“你背一背女戒。”

“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夏芳菲聲若蚊訥地背女戒,指望着背完了,甘從汝會放過她,忽地皓齒咬住舌尖,低垂的雙目圓睜地望向甘從汝擱在她手背上的手,那隻手纖白如玉卻帶着男兒獨有力度,此時擱在夏芳菲手上,就如一塊烙鐵,灼傷了她的手;那手指上的扳指翠綠中帶着一絲絲仿若苔蘚的斑點,斑點慢慢擴大,彷彿遮住了透過垂柳灑在夏芳菲背上的明媚陽光。

“聽聞,貞潔的女子,被外男碰了,重則自戕,輕則割去被男子所碰肌膚。如今,我借你寶劍,你叫我瞧瞧你到底如何貞潔。”甘從汝解下佩劍,手指在夏芳菲手背上一捻,緩緩站起身來。

康平公主冷眼旁觀,因甘從汝那句“求死”中困惑了,再看甘從汝劍眉入鬢,俊美非凡,冷笑道:他深得太后寵信,前程似錦,誰信他是真的求死?這般逼着萍水相逢的女子以死證明貞潔,莫非還在對昔年他母親進宮伺候過先帝的事耿耿於懷?

駱得計先事不關己,此時也不由地亂了心神,抱着狗兒,暗暗盼着夏芳菲點到即止,稍稍割傷自己就好,千萬別真的求死。

夏芳菲低着頭,額頭沁出汗珠來,雙目望向搭在自己膝上的那柄鑲嵌着美玉的寶劍,抿着嘴顫抖着手指捧起寶劍,拔出拔劍,只見劍鋒如冰似雪,耀着寒光,不曾碰到她的身子,寒光就已經叫她的皮膚刺痛起來。

她不知這長安城是怎麼了,她初來乍到,便被殃及池魚;也不明白怎會有人這樣叫他人證明貞潔?甚至有些疑惑地望向駱得計,疑心此時低着頭的駱得計,拉着她過來時,就已經料到會有這禍事發生。

夏芳菲鮮少見到日光,在平衍州的時候,是真正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的肌膚,此時曝露在春日的驕陽下,晶瑩中,淡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將手背放在劍下,夏芳菲望見劍上自己的倒影,倒影中她,應當配得上一句花容失色,唧唧地兩聲傳來,她微微轉頭,瞧見駱得計懷中的雪球眨巴着濕漉漉的眼睛看她,此時,她跟這隻狗一樣吧,是生是死,都沒人在意。

“不割嗎?”甘從汝因夏芳菲微微抬起頭,看見了她仿若蝶翼的眼睫在不住地顫動,有些玩世不恭地想:倘若她以死證明自己的貞潔,自己便娶了她。

夏芳菲酥手抖了再抖,對着手背,無論如何都割不下去。

“芳菲……”駱得計輕喚一聲,聲音有些急促,只要割一點點,流一點血,證明清白就可。

夏芳菲一咬牙閉着眼將手背湊到劍鋒,不曾割到手背,就已經覺得徹骨的疼痛,手一松,寶劍從手心裏滑下。

“不肯割?”甘從汝的笑容彷彿在說果然不出所料,笑着,就拿着手向夏芳菲面上探去。

夏芳菲先向後退,待撐在身後的手指碰觸到粼粼江水,只得停下,權衡再三,滿腦子想的都是她入水后,不淹死也會因傷寒夭折;割去手背皮肉后,定會流血身亡……總之,她一點都不想死,心慌意亂下忙閉上眼睛,任憑甘從汝動作,覺察到甘從汝的呼吸撲到面上,渾身僵住,半天不見面上的手指再近一步,這才睜開眼睛。

“嬉!又是一個j□j。”甘從汝輕蔑地一笑,心中十萬失望,重複道:“美則美矣,可惜是個草包。”

太監張信之拿着絲帕包裹住劍柄,提起寶劍,仔細擦拭后,小心翼翼地給甘從汝佩戴上。身為一個太監,比甘從汝還憐香惜玉地憐憫地看了夏芳菲一眼。

“走吧。”康平公主別過眼,對夏芳菲的反應一點也不詫異,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是個曼妙少女,多少好日子等着她呢,掃見駱得計目光灼灼地討好地看着她,心道這一個好識時務,甘從汝從始至終沒對她起一絲邪念,可見,這女子頗有些心計,興許能用一用。

康平公主對駱得計略點了頭,施捨道:“改日府中賞芍藥,你們也來吧。”說罷,便施施然地扶着韶榮、梁內監,帶着一群進士去了。

熱鬧的江畔,登時冷清起來。

“這狗兒還要丟嗎?”駱得計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從地上蹣跚站起來,望了眼曲江水,居高臨下對夏芳菲道:“芳菲,快起來,對岸阿娘、姑母、父親、哥哥都來了。”樹上的石榴紅綾還在,雖眼前依舊火紅耀眼,但料想過兩日,經過了風吹日晒,這紅綾就會失色黯淡。

這才是天家人的行事!哪裏是那些臨走,還要將樹上裹着的綢緞取走、所謂的大戶人家所能比擬的。駱得計微微有些激動,過不了多久,她也會成為天家人中的一個。

夏芳菲失神,並未聽見她的話,待駱得計伸手拉了她一把,才站了起來。

“這狗兒,我替公主養着,指不定公主哪一日又惦記起雪球了呢。哎,我要進宮,怕也照料不了它幾日了。”駱得計喃喃自語時,圓潤的兩頰帶着興奮的緋紅,十分嬌憨可人。

一陣風吹來,夏芳菲又覺徹骨的冷,不自覺地抱緊手臂,竟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駱得計想起康平公主最後一眼,正得意,聽見抽泣聲,又見她父親駱澄、兄長駱得意正坐小舟過來,立時心虛地對夏芳菲道:“別哭了,你真傻,方才為什麼不割掉一點手皮?人家斷腕還死不得呢,平日裏只見你連哥哥也不肯親近,連我父親也避讓,我方才還當你傻得當真抹脖子呢,誰知你連躲都不躲。你千萬別糊塗地看上了敏郡王,他模樣兒雖好,但性子太過跋扈,不是易於之輩。”

夏芳菲終於從失神中醒過身來,手撐在柳樹上,粗糲的樹皮硌得手疼,只覺得日光刺眼得很,就像是方才甘從汝鄙夷不屑的目光,臉頰上的香汗被風吹乾,嬌嫩的肌膚緊巴巴得難受,耳朵里聽見駱得計得意地對駱澄、駱得意道:“父親、大哥,方才平康公主請我們兩人去她府里賞芍藥。”

“方才在別人家帳子裏望見敏郡王過來,芳菲,你沒事吧?”駱澄肥碩的身軀立在小舟上,叫舟的另一頭微微撅起,如此,他只得向舟中央走了兩步,才叫小舟安穩地泊在水面上。

駱得計抱着獅子狗,搶着先上船,“父親放心,女兒方才還怕芳菲被姑父那老古板教得當真自戕,看她忍着一沒得罪敏郡王,二沒咬舌自盡,女兒才放了心。”

“啪!”地一聲,駱澄待駱得計上了舟后,肥厚的手掌用力地扇在駱得計面上。

駱得計半張臉火辣辣得疼,眼淚登時落下,心知自己理虧,在肩膀上把幾點眼淚擦去,隱忍委屈地躲在兄長駱得意身後,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先想起原來江畔上的人看着呢,夏芳菲定進不得宮了,隨後便琢磨起去康平公主府賞芍藥時的穿着。

夏芳菲因駱得計的話頭暈目眩,心道,原來她死,旁人才滿意,繼而,又想自己原本是下定決心但凡被碰一個手指頭都要死的,可為什麼沒死?如同被炮烙一般,渾身上下無處不疼,好似已經被炮烙得千瘡百孔,心內不肯原諒自己方才的懦弱。

“芳菲?”駱澄歉疚地走上船頭,把手遞給夏芳菲。

夏芳菲頭暈目眩,下意識地跟駱澄避嫌,避開駱澄的手,一腳踩在小舟上,忽見船上的駱得計、駱得意雙雙向她走來,腳下的小舟冷不丁地撅起尾巴來,腳下的舟陷入水中,一腳踩空,當即落入水中。

夏芳菲掙扎了兩下,便被水嗆住了,偶爾浮出水面,望見船工手忙腳亂地指揮船上的駱得計、駱得意姊妹退到船尾,又見駱澄臃腫的身軀艱難地趴在船舷,掙扎的手腳疲憊起來,慢慢浸入水中,眼前一黑,便沒了直覺。

啾啾的叫聲中,夏芳菲酸澀的眼皮子慢慢睜開,失神的眸子,久久才辨認出霜色帳幔上綉着的玉色芙蓉,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才要坐起來,便覺腕上被人牽動,扭頭望見婢女柔敷正將五彩絲縷系在她腕子上辟邪,聲音沙啞道:“離着端午遠着呢,如今繫上這個做什麼?”

“七娘又說胡話了,今兒個就是端午。”柔敷比夏芳菲大一歲,鵝蛋臉上略有幾點俏皮的小麻子,大抵是聽多了夏芳菲病中說胡話,並不為她的驚醒詫異。

夏芳菲艱難地看見柔敷梳着雙環髻,雪青的襦裙上撒着大朵白玉蘭,就道:“你又糊弄我,你這衣裳,還是春日裏的……”待要想些事,頭又疼得厲害。

“誰糊弄七娘了?七娘一直病到現在,幸虧好了,不然……”柔敷欲言又止,終於從夏芳菲極有條理的話里,聽出她是真的醒了。

“不然如何?”夏芳菲問。

柔敷下定決心后,湊到夏芳菲耳邊道:“不然,七娘就要稀里糊塗跟人配陰婚了。”

“胡言亂語!”夏芳菲嚇了一跳,模模糊糊記起落水前的事,忍着欲裂的頭疼道:“母親在哪?你扶着我去見母親……我跟她請罪。”

柔敷連忙將夏芳菲按在床上,迅雷不及掩耳地倒了水,餵了夏芳菲一口,兩隻手摩挲着茶碗,再次下定決心后,才說:“夫人正在……七娘,你落水了,舅老爺也落水了。兩個人病得奄奄一息,大夫都說得準備後事了。計娘子偏興沖沖地梳妝打扮去了康平公主府,計娘子聽康平公主說今上喜歡貞靜的女子不愛活潑的人,回來求了夫人,夫人也不知怎地,一次也不肯來看娘子你,反倒熱心地收拾了娘子的書、衣裳,搬去教導計娘子了。”

提一次駱得計,柔敷就咬牙切齒一次。

“我的衣裳?”

“是,新做的衣裳未免太新了,瞧着不像。計娘子說要帶些老式的半新不舊的衣裳進宮,才能不叫今上看出破綻,夫人跟舅夫人一合計,便將娘子的衣裳都拿去了。虧得計娘子早先還嫌棄娘子的衣裳見不得人,她也好意思要!娘子昔日愛把玩的幾樣小玩意,也被夫人送給計娘子了……底下都說,是康平公主指點計娘子依着娘子的性子妝扮呢。”柔敷落下幾點眼淚,若是夏芳菲沒這事,如今哪裏有駱得計什麼事?

“咳咳!”夏芳菲捂着胸口連連咳嗽,駱得計的性子,絕對貞靜不了,“計娘子她……算了,不提她了,你扶着我去跟母親請罪。”

她到底該不該死?夏芳菲撫摸過自己的手背,手背上彷彿還留有烙印,強撐着站起來,又跌坐在床上。

“七娘,計娘子就要進宮了,你此時過去,將病氣傳給她,定會被夫人恨死!夫人一心盼着叫個女孩兒進宮給她長臉,你已經是不成了,若是計娘子也進不得宮,夫人一準會恨上你。”柔敷咬牙頓腳,駱得計那邊熱熱鬧鬧,夏芳菲一個病人過去,豈不掃興?她來到夏芳菲身邊時,就知道總有一日要陪着夏芳菲進宮。可如今,夏芳菲哪裏還進得了宮?眼眶一熱,哽咽道:“舅夫人提了句麗娘被夫人調、教得好,會醫術,進了宮,麗娘定能輔佐計娘子。夫人聽了,立時就把麗娘給了計娘子。如今除了我,七娘你只剩下兩三個小丫頭使了。”

夏芳菲心一涼,不覺抓住身下被褥,“我並不曾被……”算是輕薄嗎?

柔敷哽咽道:“七娘,俗話說三人成虎,江上人多口雜,那日雖人都藏在帳篷里,可偷窺的不少。看見的沒看見的跟只看見一個影子的,個個都說七娘被敏郡王……亦非清白之身。”拿着手拂過夏芳菲的肩膀,見她瘦削得只剩下一副骨頭,越發心酸起來。

夏芳菲一顆心揪住,仰頭躺在床上,不覺濡濕了臉邊枕頭,心道:莫非駱氏也跟那些不相干的一樣,巴不得她以死明志?

“柔敷,我是不是該去死?”夏芳菲默默地抽泣。

柔敷立時撲到夏芳菲身上,“七娘,你別嚇我,我寧肯你被……也不想見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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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為夫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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