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話 消息
雲層厚的很,臨近午時,那太陽仍是未能掙扎着冒出頭來,室內光線晦暗不明。
柯震武一人面對前廳門口而坐,手中捧一盞茶,正不知垂首琢磨甚麼,三五日不見而已,就好似又老了幾分,白髮更多。
孟郁槐在門外深吸一口氣,不聲不響走入去,徑直來到他面前立住,半晌沒說話。
老者抬起頭來,面上居然是帶着笑的,嘿然道:“罰站呀?這樣綳得筆直,我光是瞧瞧都替你嫌累,還不快些坐下說話?我今兒帶了些旁人送我的六安瓜片,記得舊年裏你挺喜歡這清馥之味,眼下這悶熱的天氣喝着正合適,嘗嘗?”
說著也不理他答不答應,徑直傾出一盞,推到他面前。
孟郁槐默默接了,隨便揀張椅子坐下,卻仍是不做聲。
“這是幹嘛?”柯震武往他臉上一瞟,“頭先兒侯昌的那些混賬話我都聽見了,敢是為了那個心裏不自在?”
“不曾。”孟郁槐晃晃腦袋,輕描淡寫地答,“只不過一晚上就出了這樣的事,我……”
“你怎麼樣?”柯震武偏過臉去咳嗽一聲,氣咻咻道,“你便滿心裏覺得愧疚,在我面前抬不起頭來?哼,若真是如此,我平日裏倒看錯了你了!”
孟郁槐並不是糊塗人,不會胡亂就將錯處往自己身上摟,但方才聽了那侯昌的話,他也忍不住在心中思忖,如果昨晚負責護佑那庫丁的人是他自己,情況會不會有所不同?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但這念頭,可不是說壓就能壓得住的啊……
“別的都還猶可,至多不過是多花些力氣找人。在陶知縣面前陪着點小心,倘他大發雷霆罵個兩句,我受了便是。左右我也不是那起氣性大、忍不得的性子。我忖度着,大忠兄弟家裏。喪葬事咱們合該幫着辦妥當,再多給些錢鈔——只是覺得有些對不住他,一場兄弟,到頭來除了給錢,卻是甚麼也做不了……”
“這是真話。”柯震武贊同地應了一聲,見他彷彿沒了心氣兒似的,越說聲音越低。便把臉一板,稍稍提高些聲量,“我曉得你在琢磨什麼,你是比他們強些不假。但昨夜那種情形,換了誰都不能保證全身而退,倘若你有個閃失,你老娘媳婦又怎麼辦?”
說著又嘆口氣:“按說你家人口少,小麥如今有了。又是頭胎,你該在家多照應着才是。可咱們鏢局……自打呂斌他們走了之後,能用的得力之人就沒兩個,眼下又出了這檔子事,一時半會兒你也閑不下來……”
“那倒不算什麼。”孟郁槐抬起眼皮去看他。臉色稍緩,“我媳婦與我娘現下處的不錯,她又暫且在家歇着不必張羅買賣,很不需要我操心。”
柯震武聞言便是一笑:“小麥那性子與你娘還能湊到一處去?挺難得。”然而緊接着,他卻又立刻朝外張望一眼,壓低聲音正色道,“莫說我沒提醒你,此番禍事,最要緊的便是要搶在衙門前頭尋到那庫丁,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還有那伙賊人,也是越早有音訊越好。想那些衙役,不過都是吃乾飯的,咱們鏢局的人再不濟,還能在他們面前落了下風不成?”
他忽地往椅背里一靠,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我年紀大了,許多事縱是想管也沒心力,此事就全落在你肩頭。辦得妥當,有好處你領,若出了岔子,黑鍋也唯有你來背,你可聽明白了?”
孟郁槐驀地抬頭,就見那老者的眼睛似笑非笑眯縫着,內里透出一絲微光,精明之外,好似還透着深意。
然而有些事,他眼下卻委實無心考慮,只略點了點頭,將手中茶碗送到嘴邊咂了咂,也不知是甜是苦。
柯震武低笑着站起身:“老頭子不中用,派不上別的用場,挨罵倒是最有經驗。走走走,我這就陪着你去陶知縣面前走一遭,自動自覺送上門,由得他罵個臭頭!”
明明是個大麻煩,他卻說得彷彿去領賞一般,簡直迫不及待,將孟郁槐胳膊一拉,大踏步出門去。
……
如此一晃,便是十來天。
夏日炎如火,將地上烤得又燙又硬,泥土的味道直翻上來,充斥在空氣中,呼吸間皆是灼熱。
午後沒有一絲風,火刀村田坎上們照舊熱鬧忙碌,村間小路上卻是一個人影兒也不見,大姑娘小媳婦,多數都躲在家中,只待日頭沒那麼猛了,再將熬煮好的解暑湯水送去給男人們喝。
孟家院子裏處處都是番椒,造就一片天然遮陰的紅棚子,木架子上的香蕈給曬得香氣四溢。
花小麥坐在靠牆根兒的陰涼處,手中捏着針,時不時胡亂戳個兩下,心思卻顯然沒在上頭,每隔一陣,便要轉臉望望另一頭的孟老娘,好幾回想說點什麼,嘴唇囁嚅兩下,卻到底是沒出聲。
廚房裏倒是悉悉索索傳來一陣響動,片刻,周芸兒捧着一個粗陶大盤徑直來到她身畔,笑盈盈往前一遞:“師傅,你瞧我這牛肉切得如何?可不可以用來做你前兒說的那種能透光的‘燈影牛肉’?”
“嗯,多練一兩月再來問我這問題。”花小麥混沒在意地看了一眼,語氣極是敷衍。
周芸兒便把嘴角悄悄一扁:“師傅,我瞧你沒甚精神頭,可是中午歇的不夠?”
“不曾。”花小麥仍是淡淡應一聲,將手裏那塊布對着光一瞧,便蹙了眉,“嘖,又錯了針了……”
“嘿,娶你這麼個媳婦我可真長見識,從前就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你這麼笨的!”孟老娘的大嗓門自院子那頭響了起來,“幸虧我只給了你兩塊雜布,讓你練練手哇,否則東西全給你糟踐了!”
“噗!”周芸兒聞聲便憋不住要笑,一抬眼發現花小麥臉色不善,忙死死憋了回去,“師傅。你這兩天老也心不在焉……跟你說個高興事兒吧,咱那小飯館兒竹林子已攏好了,我去看過一回。又幽靜又青翠,往裏頭一鑽。暑氣都消了兩分,還有那魚塘,也已經開始砌石頭……”
“那邊有春喜和臘梅兩位嫂子替我盯着,自然進展飛快,我不擔心。”花小麥勉強露出一星兒笑意,低頭再看手裏的針線活,立時發煩。索性一股腦丟到一旁。
“不是犯困,也不是想着小飯館兒……那就是在擔心郁槐哥了?”周芸兒小心翼翼地也將笑容收了去,另一側,孟老娘卻是抬眼望了過來。
“別多事。”花小麥低斥一句。繼而不由自主地嘆息一聲。
如何不擔心?那人已經十來天不曾歸家,事非尋常,她又不敢貿貿然地跑去探望,就只能窩在家裏等信兒,饒是百般告訴自己要鎮定。卻又怎能心如止水,半點漣漪不起?
再怎麼說,那也是手上沾了血的賊人啊,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個,她家男人本領高強。她信,可……
孫大聖如今兼顧着珍味園的採買,每隔幾日,便要去縣城裏置辦一回,保證用來做醬料的食材,永遠都是最新鮮的。
往來的頻密,他便常常聽說不少與鏢局有關的消息,大抵是曉得花小麥牽挂,總不忘了來孟家院子告訴她一聲兒。
三五天前,他就曾來過一回,說是那賊人當真謹慎小心,躲得極其隱秘,許多日不曾露頭,繞了不知多少道彎子,才送了個消息來,說是要讓那庫丁的媳婦出一千兩銀,且只要碎銀,否則,便不要想再見到自家男人。
尋常人家,誰能拿得出那麼多銀兩?這錢分明就是管衙門討的。那意思也很清楚了,區區一個小役性命,曉得你陶知縣是不在乎的,但那麼多雙眼睛都盯着呢,是不是要任由賊人們草菅人命,您老看着辦。
絲毫不出意外的,陶知縣大發雷霆,加派人手在城內城外四處盤查,連順鏢局,自然而然也別想落個清靜。
誰知道眼下又是何等境況?
想到這些,花小麥就覺無比頭疼,使勁甩甩腦袋想要將那種不好的情緒趕開,回身對周芸兒道:“你莫要說閑話,昨兒我讓你記熟各樣食材選用須知,這會子背來我聽聽。”
“哦。”周芸兒應了一聲,果真輕輕一疊聲道,“小炒肉用后臀,煨肉用硬短肋,取雞汁要用老雞,蒓菜用頭……”
“嘖,你怎麼胡說?蒓菜明明是……”花小麥壓根兒沒走心,聽的迷迷瞪瞪就皺眉去罵她,話說了半截兒,忽然停了下來。
“蒓菜……的確是用頭端嫩葉啊,師傅……”周芸兒怯怯地覷着她臉色,“我背了好幾遍呢。”
“你沒錯,是我錯了,對不住。”花小麥點點頭,又垂頭喪氣使勁在桌面上一敲,“我這腦子今兒怎地光是犯糊塗!”
“沒精神頭就索性去歇歇,強撐着有甚意思?”孟老娘沒好氣地再度遙遙嚷了一句。
周芸兒小心翼翼握住花小麥的胳膊晃了兩晃:“師傅你別心慌,中午我去醬園子做飯的時候,聽說今兒大聖哥又去了縣城了,估摸着一會兒就該回來,他要是有消息,肯定會馬上來告訴你的。”
“我知道,你接着背。”花小麥點一下頭,深呼吸兩口,想讓自己鎮定,只那顆心卻始終砰砰砰跳個不住。
周芸兒猶豫了一下,正想再開口,三人卻猛然聽得院子外一陣急匆匆腳步聲由遠及近。
花小麥一個激靈,霍地站起身來。
ps:
感謝二月果同學的評價票和zhou84793833同學的粉紅票~
我是二貨,這章昨晚就寫完的,本來想當時就發上來,可是檢查一遍之後,我就很高興地保存關了文檔,完全不知道沒有更新,而且直到現在才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