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謎城
說是“箴言”,其實只是教典中一個章節的標題而已,底下的內容不是道德說教,而是一個風格類似民間傳說的故事,與流浪者毫不相干,大意是某個窮鄉僻壤有魔鬼出沒,如果你在傍晚昏暗的荒野中看見一個頭上有角的黑影,停在一個地方不知在做什麼,可能就是魔鬼在埋他的寶藏。
這時候你有三種選擇。要麼掉頭就逃,回家一年之內必死無疑;要麼走上前去,你會發現他只是個普通的農民,頭上的角只是他肩上背着的草耙子,你與他愉快地對話,回家一周之內就得死;要麼,你小心地隱藏在附近,等那人離開了,到他埋東西的地方去挖他的寶藏,當然,不一定能得到什麼,但是無論如何一個月以內也得死。
我聽得一頭霧水——這哪兒跟哪兒啊?跟“佔有即損失”有一毛錢的關係?
泰勒看出了我的疑惑,笑道:“神說話的方式是很隱晦的,所以教典歷來有多種解讀。有人相信教典中章節的排列和組織沒有問題,軼事肯定是對應箴言的,我們不理解,是因為覺悟不夠;還有人認為,箴言是箴言,軼事是軼事,可以分開學習。”
我問他:“你怎麼看?”
“我也不知道,但我接受教典的一切。”
我們不是信徒,沒有盲從的義務。天尚未完全大亮的時候走到第三座城門前,金紅色的晨光沿着大橋方向照射進來,還是涼涼的。維蘭看着雕塑腳下那片背光的石壁,對我說:“大方嚮應該沒錯。”
他看到的流浪者故事片段一定是接着上一次的。
我們立刻就往下一座城門進發。泰勒好奇地看看他又看看我,囁嚅了幾句聽不清的話,也跟了上來。
接近正午,抵達第四處地標。維蘭面無表情地看了看石壁,示意我稍作休息就接着往下走,也沒解釋什麼。泰勒驚呼:“還走?!你到底想看什麼?”維蘭沒理他。
我點點頭坐下來。脫掉靴子放鬆疲憊的關節和發燙的腳掌,心想維蘭這麼堅持一定有他的道理。這時他在我面前蹲坐下來,捉住我的腳慢慢地揉捏,垂着眼帘一邊捏一邊低聲說:“再忍忍。我不能背着你。負重有變化會影響我對距離的判斷。”
他果然在默默地測量什麼。
我朝他撅嘴:“等你量完了我要全身按摩。”
“好。”他笑起來,毫不在意泰勒在場,湊過來親了親我,通透的雙眸亮晶晶的,似乎如釋重負。
不到半個小時后我們再次上路。周圍漸漸有陌生人出現,無不驚訝地瞪着我們,並且圍了過來,嗡嗡嗡地同泰勒低聲交談。維蘭毫無反應,仍保持沉默和步速堅定地前行;大家看上去都還算和善,沒有人故意阻攔我們。反而時不時有人因為好奇而加入泰勒的行列——我們一路走下去,像吸鐵石似的,隊伍越來越壯觀。
午後日光最暖的時候,第五座城門遠遠地進入視野。關於我們,大伙兒已經知道了泰勒所知道的一切。此時都饒有興緻地瞅着維蘭。
他站在那片空白的石壁前,冷靜但略帶猶豫地看向我。
“是不是還想繼續?”我直截了當地問他。
他點點頭:“但是你已經走太多路了。”
“其實還好,”我坦率地說,“謎原那次走得更久,中間也沒有休息,現在我覺得精神挺好,應該能撐到下次魔光出現。”
他盯着我若有所思。習慣性地用左手拇指撫着下唇不語,然後目光越過人群,投向後方的尖頂。
“所有塔屋的門,都背對着雕塑的方向。”
聽他這麼說,我在原地轉了一圈,發現果然如此。人們彼此竊竊私語。
“為什麼?”他微微皺眉沉吟了幾秒。轉向泰勒:“‘神罰之光’跟雕塑有什麼關係?”
泰勒一臉茫然。
這時一個穿白色袍子的圍觀者跟他旁邊的人開口道:“我曾聽xx說,‘神罰之光’是從聖像發出來的。”又是一陣嗡嗡嗡。
維蘭仰頭打量那尊背靠背的有翼人像,
思索了一會兒,幾乎含笑望向我:“我想你是對的,寶寶。你真聰明。”
啥?我滿頭問號——我說了啥?
他顯然不打算馬上解釋,笑眯眯地過來牽住我的手:“今天辛苦你了,繼續跟我走吧。”於是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他前行。
我們從白天走到深夜,看似把七座城門打了個迴轉。許多人體力不支放棄追隨,但隊伍還是越來越大了;人們呼朋喚友,像參加狂歡節遊行似的。在第九座城門跟前,維蘭對泰勒說:“周圍都是你認識的人嗎?”
後者一直寸步不離,還得不停地回答旁邊人的問題,所以看上去比我還虛弱,此時好不容易得到維蘭一句問話,仍打起精神轉動脖子觀察一番,麻木的臉上露出一絲疑惑:“好像不多……比白天的時候少了。”
“如果城門真是七座,這裏就離我們一開始遇見你的地方不遠了。”維蘭平靜地說。
泰勒睜大眼睛,掃視着外圍在街邊觀望的人群,喃喃地說:“你的意思是……”
“我想這裏不是我們一開始遇見你的地方。”
泰勒費力地想了想:“教典里的‘7座城門’,是個泛指的虛數?”
維蘭沒有回答,而是轉向身後的人群,第一次對他們開口說話:“今晚就到此為止了,感謝各位的熱情接待。我和內子將借用這座塔屋休息,”他指了指右手邊的一個尖頂,“我們寧願獨處而不是有人陪伴。各位如果沒有其他事,請回。”
人們騷動起來,先是傳出“欸?欸?就這樣?”之類的聲音,然後各種問題撲面而來——“你們是什麼人?”“來自哪裏?”“你們在找什麼?”“為什麼你會說我們的語言?”
維蘭無視了這些問句,目光投向一個穿深紅色長袍的男人,那人剛才說:“你們是在找黃金屋嗎?”
“你說黃金屋是什麼意思?”
他態度並不跋扈,那人卻被他看得有點羞澀,低下頭去。旁邊幾人面面相覷,七嘴八舌地接過話來:“黃金屋。是我們這兒的一個傳說。”“是一座黃金鑄就的房子,但是進不去。”“傳說有,但是沒人見過。”“不,是有人見過的。只不過一回頭它就消失了。”“它是神的居所。”
維蘭又詢問了一會兒,點點頭說:“我們的確在找一個地方,不知是不是各位口中的黃金屋。感謝各位的幫助。”
大約見他彬彬有禮,人們也客客氣氣,沒有逼他回答那些他不打算回答的問題,但也沒有散開,仍舊一臉好奇地圍觀。維蘭沒再理會,扶住我的腰穿過人群走向他剛才光明正大說要“借用”的塔屋。
他臂彎里用了些力量,一進塔屋門口就將我抱了起來;我的體力確實已經接近極限,一點兒也沒有抗拒。像麵條一樣軟塌塌地掛在他肩上。
“抱歉,”他低聲說,“我知道你累慘了。”
我貼着他的脖子哼哼了一聲,大抵是“沒啥”的意思。他摸摸我的腦袋,抬高音量說“你可以留下。但請尊重我們的**”,應該是在說泰勒,但我沒有回頭看,彷彿聽見那人應了一聲,然後窸窸窣窣地,可能就地在走廊上挺屍了。
我渾身像灌了鉛似的,一動不動地由着他抱我去沐浴。在水中以溫柔的力道為我按摩,很快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晨昏難辨,他用柔軟的親吻迎接我,悄聲說“醒啦”,我費力地撐開眼皮,見他斜靠在右側。看上去神采奕奕。
“……什麼時候了,”我揉着眼睛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慢吞吞地問他,“你休息過嗎?”
他從鼻子裏“嗯”了一聲,捋捋我的膝窩:“有哪兒疼嗎?”
我活動了一下腿腳。告訴他疼是不疼,不過軟軟的沒有力氣。
他顯得並不意外,點點頭說:“體力透支是會這樣,沒關係,我們可以再停留一天,等你恢復了再上路。”
“你有主意了?”
他眼角帶笑,動動身子把兩條大長腿盤在一起坐好,說:“首先,你得知道,我的方向感真的很好。”
我吃吃地笑:“你是有多在意這事兒?作為一個大路痴,我百分之百地信賴你的方向感。”
“不不,不是那個意思,”他拉住我的手晃晃,正色道,“我是說,我的方向感可以精準得像儀器一樣,比鴿子還靠譜,不知道是個人差異還是因為你懂的,我以前就發現了,只是一直沒在意,這種事平時也沒多大用處。”
我也來了精神:“你量出問題了?”
“按這裏人的說法,七座城門,其實不論是幾座,如果城是圓的,我們所走的路線一定會呈某個弧度,是不是?”
我點頭。
“的確有弧度,很明顯;每兩座城門之間的路線,曲率也幾乎保持不變——看上去,城的確是圓的,而且不會很大。另外,那個流浪者的故事,的確是分成了七段,繞一圈,又回到開頭,周而復始。但是,當我們來到早上那座城門附近,泰勒已經不太認識這兒的居民了,當然,不是全不認識,但陌生人開始多起來了。而且我發現,我們走過的這幾段路,雖然差異很小,但我可以肯定是越來越短的。”
我覺得我徹底清醒了,微微蹙眉仔細聽他說,沒有插話。
“這幾個現象讓我覺得很不對勁,但一直沒想到合理的解釋,直到你提起謎之苔原。”他愉快地說,“我想這也是座‘謎城’,但跟謎原不同。這裏的時間跳躍很明顯暫不去說它;如果說謎原錯亂的是時間感,這裏錯亂的是空間感。”
早在聽泰勒講教典的時候,他就開始懷疑了——七面皆東?這麼違背自然規律的事他才不信,如果現象屬實,只能是由某種合情合理的原因造就,而不會是因為什麼鬼神之力。
說起來,當初在謎之苔原上,正是由於堅信着這一點,我才能找到出路。
這座城的居民數量也讓他起疑。按照泰勒的說法,人口是在緩慢增加的,變成鹽柱湮滅的畢竟是極少數,那麼經過這麼長時間,一座“不大”的城怎可能還如此寬裕?除非,城其實比眾人想像中要大。
綜合種種現象,他有一個大膽的猜想:這裏的空間維度不是平直的,而是呈螺旋線狀向內向外延伸,看似有n多個一樣的城門、大河、大橋以及東方,其實都是同一個副本,但卻重複了n次。石壁上的文字,是用來給龍族判斷方向的線索,由此可以定位空間向內旋轉的方向。沿着故事的走向,也在逐漸深入螺旋線的核心,但,很難抵達終點,也可能永遠無法抵達。
我勉強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我們不能沿着既定路線走。”
他大力地點頭,遞給我一張畫著幾何圖案的紙,說:“咱們首先得搞清楚這是個什麼樣的螺旋線,有沒有內終點,不過我覺得閉合的可能性不大——然後算出核心的位置,拋開既定道路,前往那個方向。”
“可是,”我茫然地看着紙上的曲線撓頭,“如果空間是彎曲的,核心會不會根本不在城裏?按理說,咱們不論從哪個方向走,都在一個平面上。”
他搖搖頭:“回憶一下謎原,近在咫尺的地方,也可能相隔很長一段時間,我相信這裏也有類似的特性。既然這座城是可以闖出去的,出路在城裏的可能性比較大。還記得他們說的黃金屋嗎?一轉眼就不見了的那個,說不定就是我們要找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