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父母的葬禮是在星期六。

春季總是多有雨水,那天的雨卻像是下不完一樣,綿綿的一直從前半夜到第二天午後。

肖家的所有親戚都來了,看着站在最前面那兩個瘦弱的孩子,都惋惜的嘆息一聲,唯有小姨和大伯一家臉色不虞,還在為之前的事生氣,肖寧一手打着傘,另一隻手牽着肖羽,滿目平靜的看着父母的骨灰下葬,有人在上面砌起厚重的石碑,父母的合照貼在冰冷的石碑上面,他們看上去是那樣年輕,臉上帶着溫暖的笑容,綿延的雨水從頭頂灌下來,沖刷着他們臉上幸福動人的微笑。

肖羽握緊哥哥的手,輕聲的問:“哥,爸媽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他十四年的生命里,第一次發現父母的缺席,並且這個缺席的期限還是永遠,肖羽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感覺,只是覺得在某個地方空了一塊,並不太大,卻疼得很。

肖寧反握住他的手,笑了笑,聲音被雨幕隔着,有些模糊:“沒關係,有我在,永遠都沒人敢欺負你。”

肖羽便靠過來,偎進哥哥懷裏,眼淚從眼角悄無聲息的滾落下來,落進腳下堅硬的石板里,石板的縫隙間長着綠幽幽的小草,即使生長在這樣狹小的縫隙中,它們也依舊長得非常茂盛,肖羽想,它們身上一定有很多那些懷念親人的眼淚。

他們在墓園的出口遇見了靳楓。

那也是他們第一次遇見靳楓,靳楓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裝,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年輕身軀已能看見偉岸的影子,靳楓在笑,笑容像向日葵的花瓣一樣迷人美好,肖寧看着那個乾淨的笑容恍惚失神,這種近乎純粹的乾淨大概就是當初最吸引自己的地方,肖寧遠遠的看了他一眼,恍如隔世。

肖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對他說:“哥,那是我們學校的靳楓,比我們大一級,是學生會會長,而且各項全能。”

肖寧點了點頭,臉上瞧不出情緒。

事實上,再次遇見靳楓,他也再不能有任何情緒,肖羽是喜歡靳楓的,這種深厚的感情直到現在肖寧也無法想像,所以,這一世,無論靳楓的心向著誰,他都不會再插上一腳,不會再讓悲劇重演。

兄弟倆回到寂靜的家裏,外面依舊下着雨,建築在雨幕下變得模糊,像被蒙了一層紗似的,明明近在咫尺卻又如此遙遠。

肖寧站在窗前,拿起柜子上父親留下來的煙,點燃,放在唇邊吸了一口。

冉冉的煙霧朦朧得如同早晨的霧氣,氤氳又寂寥,他的眼睛也被這模糊的霧氣熏得深邃孤寂,像最深的海底,望不到邊。

肖羽從房間裏出來,就看見他一向聽話懂事的哥哥竟然在抽煙,不禁嚇了一跳,忙跑過去將哥哥手裏的煙抽掉,甩在地板上狠狠的踩了兩腳,聲音是迫切的焦急,“哥,你怎麼了?你忘了嗎?爸爸不許我們抽煙的。”

肖寧回過神來,將他拉進懷裏,伸手在他柔軟的發心捋了一把,“肖羽,爸媽不在了,以後我們就只剩下彼此,你要記得,我是你哥哥,無論有什麼事都要跟我說,不許藏在心裏,知道嗎?”

肖羽在哥哥懷裏悶悶的點頭,聲音隔着衣料有些沉重,“哥,你傷心嗎?”

肖寧笑,“有一點。”

“可是我很傷心,我害怕,”肖寧感覺自己的衣服被抓得更緊,聽見肖羽的聲音繼續傳來,“以後我們就是沒有爸爸媽媽的孩子了,家長會沒人來開,就算得了年級第一也沒人會為我們高興,或許,不久以後我們會住進親戚家裏由他們撫養,可是哥,我不想,小姨他們變得很陌生,很可怕。”

肖寧拍拍他僵硬的背,輕聲道:“不怕,一切有哥哥在,我們不會住進親戚家,爸媽在天上看着我們呢,所以我們並不孤單。”

肖羽重重的點了點頭,“哥,我們要堅強。”

“是,我們要堅強。”

前世的他或許也是堅強的,可是,這一份堅強里沒有肖羽,那時他厭惡這個弟弟,所以壓根不覺得肖羽是自己的責任,可是,現在已經不同,他與肖羽是拴在一起的,唯有肖羽幸福,他才能滿足。

葬禮之後,肖寧坐車去了曾祖母家。

自從祖父過世之後,曾祖母便一個人住在了他們原來的老房子裏,不管後來爸媽怎麼要求她搬來和他們同住都不肯,曾祖母的家在安寧東面的一片老舊的小區里,說是小區也不盡然,這裏其實是一整片衚衕,每一條衚衕縱橫交錯,若不是從前肖寧常往這裏跑,鐵定早就迷路了。

肖寧站在曾祖母居住的院門前,大門上的紅漆已經有些年頭了,這時候漆掉得厲害,露出後面棕色的門板,滿目斑駁。

院子裏沒有人,曾祖母大概在午睡。

肖寧站在門口,抬頭看院子中央那顆槐樹,正值春天,槐樹上面長滿了茂盛蒼脆的葉子,正迎風擺動着身子,一側的牆角里有很多花花草草,都是曾祖母閑來無事種的,說種在院子裏看着喜慶,她跟母親一樣,是個愛花的女人。

曾祖母只生了肖寧的爺爺這麼一個孩子,結果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兒子和媳婦都死了,自己的丈夫也不在了,只剩下這麼個孤零零的老婆子還活着,若不做點什麼來打發時間,日子就真的很難過,從前爸媽總是帶他和肖羽來看她,曾祖母就會拉着他和肖羽的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是小寧來了?”屋內的聲音打破沉默,肖寧收回視線,看見老太太正站在四合院的正屋門口,沖他溫暖的笑。

肖寧走過去,握住她形同枯槁的手,“祖母,是我,我來看你。”

“小羽呢?你爸媽呢?”老太太握緊曾孫子的手,臉上的表情如歲月一般,淡淡的模糊起來。

肖寧將她扶到院中那張躺椅上坐下,不知該如何開口。

老太太似乎等了許久都沒有得到回應,便自顧自地說:“這人年紀大了,就老做些怪七怪八的夢,昨晚一宿沒睡盡做夢了,一會兒夢見你爸媽跟你爺爺奶奶一樣沒了,一會兒又好像看見咱們肖家的主墳旁邊多了兩塊新墓,一會兒吧,又是你和小羽在廚房裏偷糖吃……”

肖寧安靜的聽着,握着老太太的手徒地用了力,聲音平靜的說:“曾祖母,爸媽不在了,車禍。”

原來安靜的空氣瞬間變成了死寂,老太太的手突然顫抖得厲害,肖寧抬眼去看,看見那雙日漸渾濁的眼中落下清澈的淚來,一顆一顆的,像壞了的水籠頭,怎麼都停不下來。

一個人的一生中有許多眼淚,肖寧見得最多的,是那些瀕臨死亡的人流下來的絕望的淚水,他總是冷眼的看着,唯有親人的眼淚稀疏平常,卻最易灼傷他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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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水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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