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月初,由蘭台寺大夫平調參知政事的林如海終於收拾好行裝,上京赴任。
皇帝還算厚道,沒有急着催——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林如海這“副丞相”就是個尷尬的被晾着的閑官兒,掌管中書省的左丞相周稟肅毫無疑問跟林睿不對付,怎麼可能讓林如海掌握實權?
八月已經入秋,從揚州到京城也有不短的一段距離,林如海帶着林霽風和黛玉從京杭大運河走水路進京,頗有氣勢的官船在河面上晃晃悠悠着前行,劃開一圈圈的水紋渺渺,一道道的波光粼粼,配着這秋高氣爽,看起來倒頗為安閑。
考慮到黛玉大病初癒的身體,林霽風帶着幾個大夫特地配了女孩兒用的暈船藥,藥性不烈,但能緩解暈眩;又將船上黛玉的房間掛滿了厚厚的羊毛毯,墊足了絨絨的羊絨墊,確保一絲秋風都襲不到黛玉單薄的身體。
就這樣,長途跋涉下來,黛玉竟然並不覺得非常疲累。
京城的宅子也很快置辦下來,地點在東城靠後,離皇宮不遠不近,又頗為清靜。這座官宅的結構佈置,都跟林如海在揚州的宅子非常相似——以至於林如海都懷疑,林霽風是在短短一個月內找人新建了一座。
不過,可能么?
還是,自己進京的結果早在林睿林霽風叔侄意料之中,所以他們連房子都準備好了?
林如海聞着那楠木梨木紅木的各種清香味兒,沉默不語。
林霽風倒是頗有精神頭兒,穿着一色新的水藍色袍子笑眯眯地跟着忙進忙出,倒也不怕自己的衣服一堆皺褶。
這不,今天,這位從來不按常理出牌的林大爺又來了。這回,他是給小黛玉送禮來着。
一隻精緻的水綉小荷包,散發著絲絲清淡的葯香。荷包上面綉着怒放的梅花,而裏面,黛玉的小手摸得分明,似乎有一塊圓潤的硬物。
“打開看看?”林霽風眨了眨眼睛。
黛玉看了他一眼,伸出小手,小心地打開荷包,略微一看,漂亮的眼兒凝住了,小臉上滿是掩不住的驚疑:“這是……玉?”
玉當然不稀奇,可是這塊有黛玉手心大的玉白中透綠,圓潤細膩,不僅不見一絲雜色兒裂紋兒,還華光流轉璀璨奪目,美得可謂驚心動魄。
黛玉差點兒看痴了——前世,寶玉的那塊通靈寶玉也沒有如此的光彩吧?
“這、這……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黛玉半晌兒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將那塊漂亮的玉塞回荷包里。
看着小黛玉漲紅了的臉兒,林霽風笑得更歡,彷彿詭異得逞了似的,摸了一會兒下巴才挑眉提醒:“沒那麼貴的——你仔細聞聞,那玉上有什麼味兒?”
——玉有味兒么?
黛玉蹙眉,拿出玉湊近鼻尖,輕輕嗅了嗅,頓時恍然大悟——而後臉兒更紅了,是惱怒的羞紅,十個手指都擰成了小結兒,可見氣得不輕:這可惡的堂兄,竟然又整她!
自己本以為那藥味兒是荷包上的,可是聞了玉才知道,這味兒是玉本身的——玉石自然無味,所以,這塊玉漂亮的嚇人的顏色紋理還有光澤,都是用藥水淬出來的!
簡而言之,就是足以魚目混珠的贗品!
“哈哈哈……”林霽風已然笑彎了腰,這小丫頭的反應實在太可愛了:小臉兒通紅,大眼睛盈盈,白白的小牙齒咬得緊緊,薄薄的小身子跟個銀筍兒似的矗在那兒,顫顫巍巍的——怨不得林霽風總是逗弄小黛玉,黛玉妹妹這可愛的模樣誰看了不心痒痒?
“……堂兄!”黛玉只覺一陣氣悶,下意識地捂胸口的手卻僵在了胸前,紅通通的臉兒上劃過一絲帶着驚喜的不可思議——若是前一世,自己這般心氣激蕩,此時定然已經趴在桌上狠咳了,可是現在,她除了僅有一絲的胸悶,竟然沒有任何不適?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調養,自己的先天不足之症似乎已經不若原來那麼困擾了……
思及此,黛玉不好再生林霽風的氣,捏着玉垂着臉兒正想着要說些什麼好——可林霽風天生就是這不討人喜歡的德行,自顧自地笑了一陣子,好不容易忍住,還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扇着扇子,得意非凡:“哎,還是咱們家妹妹可愛!真性情、不做作——京城裏那幫所謂端莊秀氣的小姐們啊,一個個端得跟個菩薩似的,自以為是金身,其實就是個泥塑的雕像!”
此話雖沒有說錯,可是卻偏偏擊中黛玉心中的隱痛:若是寶釵有這麼一個身為族長還對自家心思暗昧不明的堂兄,別說是一塊淬了葯的玉,就算是個玻璃片兒,寶釵也定會含笑接下,面不改色。
默默咽下心裏的苦澀,黛玉半是惱怒半是難堪地對向林霽風:“堂兄說黛玉是真性情,可是黛玉看堂兄,這才是真正的真性情、無忌憚,不輸當年的阮籍,猖狂處事,青白雙眼,窮途大哭!”
林霽風一愣:阮籍是個狂士,也是個賢士,古今贊他之語不少,但是絕對不包括唐代大詩人王勃那句“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而且,黛玉明明知道,自己一直在準備明年的春闈……所以,這句誇獎他像“阮籍”的,順着王勃的詩意,也是否了前面那句“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吧?
還真刻薄啊……而且,不帶幾個腦子的,還真聽不出來。
聽得此種明褒暗貶,林霽風好不容易忍下的笑意又一次差點衝破了肚皮,他不得已只能捂着肚子趴在桌上,毫無形象地叫喚着:“哎呦我的好妹妹啊,你還真可愛……哈哈,無論是在雲南還是在京城,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姑娘……”
黛玉紅着臉兒繼續瞪他:這人確實對她有恩,可是這人也確實可恨!
林霽風繼續捶桌子笑:“真可惜啊,妹妹偏偏投了個女兒身子,若是男人啊,往朝堂上那麼一放,上下嘴皮子那麼一磕,半朝人都能被妹妹這張利嘴給噎死!”
林霽風把桌子捶地砰砰響,王嬤嬤差點以為他羊癲瘋犯了要上來拉人,黛玉見狀趕緊制止,跟根筍兒似的站的直直,對比起林霽風的瘋樣兒,看起來頗為端莊而清高:“媽媽,沒事的,我跟哥哥鬧着玩呢!”
王嬤嬤尷尬又着急地僵在那兒,心裏已經怨極了:雖然霽大爺您是族長,是姑娘的堂兄,雖然這是自家可以隨便一些,可是……您也不能老是這麼逗咱們姑娘給你看笑話啊?
雖然剛剛的嘴皮子戰是黛玉略勝一籌,可是王嬤嬤哪裏能聽得出來?看林霽風笑成這樣,她當然以為是自家姑娘吃了虧。
“哦,終於肯叫我哥哥了?”林霽風忽然收起一副瘋笑的模樣,站起來一邊理着衣服一邊瞟着小黛玉。
黛玉依然含羞帶怒:與其讓你留下來繼續發瘋,還不如索性依了你,喊你一聲“哥哥”。
林霽風理好了蹭亂的衣服,又抬手擦了擦眼淚,這才擺出一副行家像,指了指黛玉手裏的小荷包,笑道:“那是上好的暖玉,淬的藥水也是我專門請人給妹妹配的,妹妹戴在身上,長久絕對有不小的益處。”
黛玉捏了捏荷包里的葯玉,抿了抿粉嫩嫩的嘴唇:雖然這是他送給自己的“大禮”,可是經過剛才那事兒……她真的不想說那句“謝謝”!
……
一般來說,被稱為“葯玉”的是琉璃。可是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一些的小固執小秘密:譬如,玩葯的這幫人,對於葯玉的理解就與常人有異——可以助人調養身體、有藥用的玉石。
葯玉有兩種,一種是先天生成的,那極為難得,是不出世則以,一出世必然引起一陣腥風血雨的珍寶;第二種,就是後天淬成的,說白了就是將玉泡在藥水裏,讓玉吸收藥水的藥性——這種葯玉當然沒有第一種稀罕,但是從藥用價值來說,一般高於第一種,畢竟,葯玉一般都是根據病人的病情,給他們量身定做的么!
因為許多利欲熏心之人用藥水給劣質玉石染色去雜質,使其能夠濫竽充數;所以,真正能治病養生的葯玉也被魚目混珠,被人當成了贗品。
現在做葯玉行當的人越來越少,一來淬玉的過程極為繁雜,略微出了一點兒錯,藥性就會改變;二來,淬好的葯玉無價也無市,識貨的人太少,淬玉人開出的價格也太高。
所以,林霽風的大掌柜老洛對東家的行為分外不解:“東家啊,您是行家,您該知道淬一塊玉有多麻煩,要耗多少銀子——而且,從雲南帶回來的那塊血玉不是還在您那兒收着呢么?那可是千年古玉,被您好生養了這麼多年,也該去了邪性。把那個給姑娘,不是更好么?”
正低頭品茶的林霽風捻茶蓋的手頓了一下,抬起頭,悠悠然然地看着老洛,良久,才挑眉:“開什麼玩笑,墳里刨出來的玩意兒,怎麼能給我妹妹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