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色漸晚,林黛玉大病初癒,經不住折騰,便想早早上床睡了。
沒想到,剛剛打下門帘,外面就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即是康嬤嬤驚喜的低叫:“老爺回來了?”
“是啊,”林如海匆匆忙忙脫下自己的外袍給丫鬟拿着,自己已經迫不及待地進了黛玉的小屋,看着依舊柔弱但臉兒粉紅,還睜着一雙含情雙目看着自己的小閨女,林如海欣慰地連叫了三聲“好”:“好、好、好……玉兒沒事就好……”
“父親……”黛玉重生之後第一次見到父親,心潮澎湃,既激動又惶恐,嫩嫩的小手揪着帕子,愣在原地不敢妄動——她怕自己一撲過去,父親又成了鏡中花水中月,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之中……
林如海卻是趕緊抓住女兒的小手,拉到燈下細細看,臉色果然紅潤了許多——林如海眼中都含了淚:“玉兒,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父親……”黛玉終於壓抑不住,撲進林如海懷中痛哭——哭得是久別重逢的淚、是再次相見的喜悅、也是這些年自己在賈府所受的種種委屈……終於,可以釋放出來……
“玉兒不哭,玉兒不哭……”林如海慢慢拍着女兒顫抖的脊背,親眼看見唯一的寶貝女兒康復,他終於能放下心。
黛玉哭了好一會兒才止住淚,頗有些赧意,揉了揉眼睛,低着小腦袋:“父親這麼忙,還抽空回來看女兒,女兒不該哭的……”
“哈哈,女兒在爹這裏哭不要緊,只要在別人面前不哭就行了!”林如海確實很累,監鹽是個肥差也是個苦差,何況擔心着黛玉的病情,他已經好幾宿沒睡好了,眼底是大片的烏青——可是看到越發可愛的女兒,作為父親,正覺得滿身都是使不完的勁兒。
“爹爹……”黛玉破涕為笑,似乎很多年,她都沒有這般開懷過了……
父女兩人聊了許久,最終,還是林如海怕攪了黛玉的睡眠,半哄着讓她睡下,連聲說自己還有差事,得連夜趕回。
黛玉拉着林如海的手,頗為捨不得,也頗為懂事:“女兒讓父親費心了……”
“你養好身子就好。”林如海安慰地拍着黛玉的小手,“再過幾天差事就忙完了,到時候,爹有大把的時間陪着你,你好好休息。”
“嗯,父親也要保終身身體。”
……
如果黛玉是入朝為官之人,一定會懷疑林如海剛剛那句無意中飄出的話——很快,就有大把的時間陪着黛玉了……這是在暗示什麼?
事實上,林如海的差事已經告以段落,此時,他並沒有急急趕回河道,而是慢慢走進自己的書房,撫摩着一張張字跡雋秀的字帖,黯然無語。
這些字帖是敏兒還在時,兩人玩笑時寫的。昔日的恩愛歷歷在目,可惜昔者往矣,自己的女兒小小年紀是失去了親娘,連自己這個親爹也……
“咳咳咳……”林如海忍不住咳嗽了幾聲,苦笑連連,自從敏兒過世,他這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不知道,還能撐幾年,還能瞞黛玉幾年……
黛玉只有十歲半,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她出嫁……之前倒是跟敏兒商量過,若是兩人都早早去了,便讓黛玉帶着家產去她外祖母家,也就是金陵榮國府賈家寄住。
雖是寄住,可黛玉畢竟是自己這個正二品官員的嫡女,自己在官場經營多年,人脈門生多少有一些;黛玉又有豐厚的嫁妝,等到成年,配給敏兒哥哥賈政的嫡次子寶玉,絕對是門當戶對、天作之合。
可是……林如海苦笑——可是林睿忽然來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自己的想法,只是冷冷拋下三個字:梅心語。
梅心語……是封存在他記憶最深處,都快被忘卻的人啊!
梅心語是他姑姑的女兒,比他小三歲,是他的表妹,也是他曾經的未婚妻。
品性若梅,孤芳潔傲;容姿若梅,雪裏紅花;才華如梅,綻放芳華。他曾經是多麼的驕傲,自己有一個如此完美的未婚妻。
可是……林如海陷入回憶,苦笑連連:
原來,梅心語幼年便父母雙亡,寄養於林如海家中。梅心語的父親也曾是朝中重臣,風光無限,梅心語的長姐甚至嫁給了大皇子做側妃。正是因為如此,林蘇梓才堅決反對林如海跟梅心語的婚事。
因為林蘇梓已經看出了門道:大皇子心術不正,將來必有大禍。
父母之言,孝悌之義。林如海就是再不滿,也只能任由父親趁着大皇子側妃梅氏失寵被幽禁的機會,抓緊時間將心語表妹遠嫁……林如海細細算來,驚覺已經十七八個年頭了,梅心語竟然一直杳無音訊。
——結果么:林蘇梓一語成讖。七年前,中宮嫡出的太子,也就是二皇子云華,叛逆難馴,當年的皇帝雲落也就是現在的太上皇將他發配於雲南,名為體察民情,實為磨練性情。
可是,誰也沒想到,太子竟然聯合南部邊疆的緬族等蠻族起兵造反,皇上震怒,不顧滿朝的勸阻,帶着當時為四皇子的肅王雲征,御駕親征。
大皇子云蔚卻趁着父皇御駕親征,自己監國的機會,起兵造反……那次,若沒有林睿的死守京城,切斷叛軍內外的聯繫,五皇子云朔不可能反將一軍,擒住大皇子,不可能在接到“太上皇陣亡”的消息之後,被百官擁立,登基為帝。
可是,誰也沒想到,新皇繼位僅一個月後,四皇子云征竟然帶着已死的“大行皇帝”殺出重圍,回到了京城!
五皇子云朔已經繼位,一國不能有兩個皇帝。最終,在輔佐了兩代帝王的太皇太后蕭氏的苦心斡旋下,雲朔親自至京城外對他父皇負荊請罪,太上皇順水推舟,就此退位。
……可是,莫名做了太上皇的雲落怎能甘心?雖然陣亡的假消息是大皇子放出的,可是雲朔是他最不喜愛的一個皇子,只因為雲朔的生母是個卑賤的宮人,跟醉酒的太上皇一夜春風,留下的“不該存在”的物件。
——可笑或者可嘆的是,雲朔和柔蘭公主還是難得的龍鳳雙生子,本該是天大的吉兆,可作為帝王的雲落只覺得晦氣:誰讓他們竟然從一個宮人肚子裏爬出來的?
若不是生母何氏忍辱負重,再有太皇太后的辟護,從沒被父皇看在眼裏的雲朔不可能活着長大;長大后,即使雲朔天資極高、聰慧非常,賢名滿朝野,他的父王依舊對他冷言冷語,甚至當著百官的面,稱他為“都人子”。
雲朔成功繼位,林睿居功至偉,因此為封為定遠侯;同月,太上皇就封了自己同樣驍勇善戰的四皇子云征為肅王,朝中軍權,就分在這兩人手中。
——太上皇跟皇上的對峙之勢,正式形成。
自古皇室爭權奪利的陪葬品數不勝數,梅家就是一例,就算心語的父母幾年前就已經過世,太上皇還是把梅家清算進了附從大皇子的“亂黨”之中,自己可憐的表姐被連累,自盡於府中,只留一個不到四歲的兒子云涯……
得知了梅家的下場,林如海當時就嚇得涔涔冷汗:若是他娶了心語表妹,恐怕,自己也逃不過這場滔天大禍。
……
再想想心語表妹……十七年前,梅家人丁衰落,身為大皇子側妃的梅氏表姐徹底失寵,可是為了以防萬一,林蘇梓事先根本沒有告知心語,便給她倉促定下了一門親事……可是,梅心語這般有着七竅玲瓏心的女子,怎會看不明白?
得知出嫁在即,梅心語表情平淡,甚至連眼圈兒都沒紅,可是之後,林如海在她的書桌上找到一方素白的錦帕,上面提了一首詞,是她最喜歡的《如夢令》:曾夢楊花飛數,夢醒婉失心路,莊周把夢愁,留得盟約空負。歸處、歸處,浮生一湖縞素。
……
回憶告以段落,林如海深深嘆氣,林睿提起梅心語,意思顯而易見——誰能保證等你林如海亡故之後,賈家能待黛玉如初?能信守你們之間不說三媒六娉,連個口頭約定都沒有的“婚約”?
畢竟,黛玉不是賈家的人;可是,黛玉畢竟姓林。
如今林睿和林霽風歸宗,自己跟他們在五服中還算親緣較近,林睿成親多年沒有子嗣,林霽風年紀尚輕,黛玉無疑成了他們林家的一塊香饃饃……雖然林睿至今仍然對自己的父親當年的袖手旁觀頗有微詞,可是以他的人品性情,既然主動提了黛玉之事,應該會在自己身故之後,好好照顧黛玉吧?
林如海憂心忡忡又滿懷希望地轉悠着,恨不得熬盡自己所剩無幾的生命,來為女兒換得一個好歸宿。
林如海憂心之時,林霽風正在林睿的屋裏,敲着二郎腿,晃蕩了良久,美得有些邪性的雙眼一眯,弧線好看的下巴一點:“如海叔肯定想不到——梅心語,是我娘。”
林睿站在窗邊,整個人暈在淡薄的月色中,根本不看他。
林霽風撇撇嘴,二郎腿又晃了晃:“當年娘親被遠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還沒拜堂丈夫就暴急病死了,只能一個人凄苦地過日子,還頂着個‘望門寡’的臭名頭;爹則是入了罪籍——他們兩個也算‘門當戶對’……那個時候雲南一團亂,外族蠢蠢欲動,後來‘太子造反’,乾脆就打起了仗……一打仗,這人心就顯現出來了,爹娘相濡以沫、相互扶持,可惜,還是沒有撐過去……”
林睿靜靜等他說完,才又不輕不重地“呵斥”一聲:“這些話,出了這個屋子,你就不可再說。”
“明白,小叔!”林霽風換了一條腿敲,更加玩世不恭的模樣,“幸虧是戰亂,什麼人什麼事都給淹在死人和血水裏了,沒有人知道我娘就是當年梅家的‘餘孽’——要是給宮裏那老頭兒知道了,他還不抓住這個絕佳的機會,立馬把你當‘大皇子餘黨’給辦了!”
林睿聽他大逆不道地直呼太上皇為“老頭兒”,皺了皺眉,卻只是嘆了一口氣。
……
林家的僕婦屋中,忙完了一天的康嬤嬤看着喜滋滋的王嬤嬤,默默嘆氣:“雖然咱們做奴才的不該背後議論主子,可是畢竟事關姑娘……你覺得,林侯爺和霽大爺怎麼樣?”
“侯爺那人品性情自然是沒得說,沒聽人家說么,皇上都誇咱們這位侯爺叫……叫、對了,叫那個‘百世難得之將才’!還說林侯爺虛心,不驕傲,對手下厚道……”王嬤嬤喜滋滋地將自己從各個渠道得到的小道消息用最樸實的話倒了個乾淨,才說到林霽風,“但是……雖然這位大爺對咱們姑娘很好,可是那性子,哎……嘖嘖……”
康嬤嬤看着她原地糾結地轉圈圈,只能失望地嘆氣:這個王妹子啊,對姑娘確實是實心實意,可是這心眼兒才實誠了!
她怎麼不好好想想,林侯爺為什麼一定要支持一個乖張狂傲的年輕侄子做族長?還有,“歸宗”這事兒,真的值得一個手握兵權的侯爺、駙馬爺在揚州逗留將近一個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