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皇帝派蕭若繁來,意在照顧兩個年紀尚小的女孩子,雖然從規矩上講有些不合適,可是蕭若繁無疑是最好的人選:用一句粗話說,一表三千里也是表親,蕭若繁跟兩個女孩子都有親,確實是最合適的。
雖然黛玉心中仍然有些不解,可並不追問,等弄月和蕭若繁明槍暗箭地相互損完了,才捂着嘴兒笑問:“蕭大哥,您也跟我們一起起社嗎?”
蕭若繁搖頭,笑道:“我年紀比你們大許多,跟你們一起,難免有以大欺小之嫌。”
弄月又“哼”了一聲:“你該不會是怕了吧?”
蕭若繁無奈一笑,並不接茬兒,看了看書房裏的陳設,問道:“公主,您想好找哪些人了么?一個詩社,至少得四五個人才有趣。”
弄月撓撓懷裏波斯貓兒的小下巴,對着蕭若繁翻了個小白眼:“當然想好了,我跟黛玉起社,雲諾和雲涯算兩個,甄丫頭、藍丫頭肯定也要跟着,天氣這麼冷,弄琴年紀還小,就不帶她了,省得凍着了。”
黛玉細細聽着,回想昨天下午林霽風的解說:雲諾是太上皇的老來子,排行第六,今年才十歲,是陸太妃所生,也非常得寵,是個小霸王的個性;雲涯則是獲罪的大皇子留下的幼子,今年十二歲,因為是府中丫鬟所生,並不得寵,又養在早就失寵、後來自盡的側妃梅氏身邊,幸運地沒有被牽連進其父的叛亂之中;弄琴則是李淑妃所出的二公主,今年才五歲。
不過甄丫頭和藍丫頭是誰?黛玉還真想不明白。
蕭若繁聽完,想了一會兒,才點頭道:“不錯,既然如此,那你下帖子了么?”
“帖子有黛玉寫,”弄月得意洋洋地指了指黛玉,趕鴨子上架,“這可是個小才女呢!”
黛玉聽得讚賞,只覺無奈,可再轉念一想,其實這也挺有趣兒的不是?
黛玉本就不是扭捏的人,尤其是在風雅之事上,只是因有蕭若繁在這兒,便沒有挽袖,只是用左手小心捏着右臂的袖口,右手小心執起毛筆,細細蘸了墨,略微想了一想,一個個蠅頭小楷便躍然紙上,宛若墨色錦鯉,翩然雋秀。
蕭若繁隔得不近不遠,細細看着,有意無意看向黛玉的眼神中帶了一抹淡淡的讚賞。
弄月蹭着貓咪絨絨的白毛,還指手畫腳:“嗯,雲涯那木頭在外面有府邸,咱們就去他那兒起社,地方又大又沒人管,多好!”
因憐惜雲涯年幼便雙親盡失,太上皇令留下大皇子的一半府邸,給雲涯做王府,並封了雲涯為憫恭郡王。雲涯與雲諾一起被養在宮中,但偶爾也會回府小住幾日。
據林霽風說,跟雲諾那個混世魔王不同,雲涯因為幼年便接連經歷父親獲罪、,甚至親眼看見母親自盡,性格有些陰鬱,平素跟木頭似的,面無表情,不喜與人交流,只悶在屋中看書。不過當年大皇子餘黨幾乎全部被清算,雲涯年紀又很小、跟生父不親,無論是太上皇還是皇上,都對他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拜帖發下,迴音都很快,能出宮玩兒,沒有人不願意。
周貴妃仍有些不放心,黛玉趁着某天請安的時候跟弄月一起送上了那盒石斛蘭,周貴妃收了,只回了一樣簡單的小首飾,卻也不再為難她們——不過以黛玉悄悄的觀察來看,周貴妃之所以鬆口,除了她們確實有皇帝的首肯,蕭若繁和弄月跑去慈和宮在太皇太后耳邊的巧舌如簧也功不可沒。
終於,兩天後,傍晚,黛玉陪弄月“採風”之後,兩人跟着蕭若繁一起來到了雲涯的郡王府,這座王府是原府的改建,難免顯得小了些,可大概是因為雲涯本身是個不苟言笑的木頭性子,不喜奢華也不喜吵鬧,府中下人不多,大多也都如木頭似的只顧埋頭做事,所以整個院子看起來,還略顯清冷了些。
黛玉跟着弄月從暖暖的小轎子中下來,摟了摟狐狸皮的斗篷,抬眼一看,心中再次劃過一絲驚疑:站在正廳前迎接的那個人,身材高挑,一身青色的長袍,不着裝飾,在寒風中略顯得單薄,雖然那張淡漠的臉上不乏該有的恭敬,可是那片蒼白之中,似乎若隱若現着遠離塵世的淡淡的桀驁。
——這讓黛玉想到了前世的妙玉,那般孤僻清冷的個性,可是她的性情和才情,都是值得自己欽佩的。
“拜見公主。”雲涯過來對着弄月行禮,黛玉對此人的清冷有一絲敬畏,不敢逾矩,規規矩矩對着郡王行了肅拜之禮。
雲涯輕輕點了點頭,並未多話,弄月正想說些什麼,忽然正廳中竄出一隻深紅色的球兒,竄到弄月和黛玉身邊,對着弄月擠眉弄眼:“乖——侄——女兒,叫叔叔!”
“切!”弄月小小地撇嘴,一手拎起黛玉,抬着腦袋用下巴點着忽然竄出來的這團火一樣的紅球兒,給她介紹:“這就是雲諾,我的小~叔~叔~”
黛玉被弄月拽着,想拜也拜不成,尷尬又哭笑不得,弄月又一次抬起了小下巴,鄙視地看着雲諾:“還沒入冬呢,穿成這副模樣,你比女孩子還怕冷?”故意掃了一眼黛玉還顯得弱風扶柳的身段。
提起這個,雲諾拎了拎自己那身臃腫的深紅大髦,擺了一張哭喪臉:“母妃逼着我穿成這樣,要不然就不給我出來,我要是脫——”說著,做了個解衣服的動作。
雲涯清冷的聲音立即響起,恭敬卻不容反駁:“叔叔,太妃娘娘吩咐過,您風寒初愈,須進了屋子才能脫下外衣。”
聽着這木木板板的“叔叔”,剛剛還仰仗輩分作弄弄月的雲諾都想哭了,拎着衣服原地跳腳,一張還算俊秀的小臉皺成了一隻包子:“我說你能不能不要喊我叔叔啊,你比我還大兩歲好不好!”
“活該,惡人自有惡人磨!”弄月爽快地大笑,目光一掃卻又立馬不滿起來,“甄丫頭和藍丫頭呢?該不會還讓咱們這幫皇子公主等他們吧?”
雲諾翻了個小白眼不說話,蕭若繁按了按太陽穴也沉默,只有雲涯依然冷淡:“今天貴妃娘娘召見了甄姑娘和藍姑娘。”
“天,又來折騰……”弄月也皺了一張包子臉,乾脆拎着黛玉往裏走,搖頭晃腦,“不管不管,遲到了的就罰酒。咱們先去喝幾杯,沒道理杵在冷風裏等他們!”
蕭若繁再次若有若無地嘆了一口氣,深感帶孩子是非多,目送雲諾、弄月和黛玉三人進去,這才看向雲涯:“公主和六皇子年紀尚小,若要飲酒……”
“放心,”雲涯點了點頭,“我已經備下果酒和米酒,可暖身子,但不會喝醉。”
“可就算是米酒,也……”蕭若繁仍然不放心,弄月加上雲諾,玩翻了這座郡王府他都不會覺得奇怪!
雲涯面無表情:“我摻了水。”
蕭若繁:“……”
穿過正堂來到雲涯特地收拾出來的寬敞書房,還有書房外的一大片空地,為了防止冷風竄入,雲涯用一圈山水畫屏風將院子圍了個圈兒,中間烤了熱熱的炭盆,又詩意,又暖和。
弄月毫不客氣地吩咐人擺上書桌又擺上酒桌,黛玉跟着細瞧點心,心中感慨:深秋還能找來新鮮的水果,着實不易;屋子口溫着的那盞菊花清酒也裊繞悠然,兩個衣着素淡的丫鬟坐在旁邊小心扇着扇子,在這一片清冷的深秋中,給了人一絲“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溫馨感,可見,今日做東的這位是個細心人。
屋外很暖和,屋裏自然更是早被炭盆燒得滾熱,雲諾彷彿終於得了特赦似的,三下五除二撕下那件過於厚重、甚至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的深紅大髦,露出一件大紅色的錦袍,綉線繁複、富貴非常。其實雲諾並不胖,只是年紀小、身量矮,脫了外套之後,清秀金貴的跟個小金童似的。可惜,這位金童的性格難免有些太活潑了,左瞧瞧右看看,興緻勃勃,怎麼都閑不下來。
弄月自己執了個小酒杯玩兒,倒也沒有喝;而黛玉明白自己的伴讀之責,四周仔細看看瞧瞧,輕聲吩咐小丫鬟擺下了六份筆墨紙硯,其中一份筆墨的方向跟另外五份是反着來的。
弄月轉着眼珠子,笑了一聲:“眼神兒不錯,雲涯確實是左撇子。”
黛玉不理會她,轉頭吩咐小丫鬟找個架子來,能掛一幅字的那種精巧的小架子。丫鬟們很快抬來,黛玉小心將今日的詩題掛上——“月”。
這個題目,自然是弄月想出的,雖然今夜天空中只有一輪淺淺的彎月,可是弄月言辭振振:“圓月古往今來不知道寫了多少,寫前人之不寫,方能出新意。”
弄月不在意黛玉的態度,繼續吩咐:“五份就夠了,藍丫頭不會寫詩。”
黛玉不禁蹙了蹙眉,半是狐疑半是無奈地盯着小公主。弄月跟林霽風一樣,都是喜歡賣關子捉弄人的破性子,到現在都不肯告訴她,所謂的“甄丫頭”和“藍丫頭”究竟是何方神聖。
“甄華蓮是甄太傅的嫡親孫女,藍宜茜是老鎮國公的孫女,她們倆經常進宮陪我玩兒。藍丫頭以前跟着老鎮國公,一直養在塞外,成日舞刀弄槍的,她不會寫詩。”弄月聳聳肩,終於告訴黛玉。
甄家在皇位爭奪戰中也站對了位,前陣子甄家老太爺升了太傅,地位更是水漲船高。甄華蓮是甄家這一大家子這一輩兒的嫡長女,在京城裏也有着才女的美名。
正在這時,外面忽然來報:“甄姑娘和藍姑娘來了。”
“罰酒罰酒!”弄月忽然跳了起來,示意小丫鬟端了兩杯斟得滿滿的酒過來擺在桌上。
進門行禮的兩個姑娘年紀都不大,也就十一二歲,誰是誰,黛玉一眼就瞧了出來:因為右邊那位姑娘圓潤可愛,笑眯眯的看起來很和善,就是有些胖乎乎的。其實她的身材還算勻稱,但對於京城裏以弱風扶柳為美的姑娘們來說,難免顯得太過結實了些——確實是個舞刀弄槍的身段。
而左邊那位小姑娘,五官精緻小巧,身段輕盈若蝶,可是比起黛玉還少了一分渾然天成的仙氣兒,再美,也不過是人間煙火。
“來晚了,是該罰!”藍宜茜不愧是以武名世的鎮國公的孫女,爽快地端起酒杯,一揚脖子就把那杯酒吃了,而後一抹嘴,砸吧砸吧,“味兒好淡啊!”
雲涯不動聲色,彷彿沒聽見一樣。
甄華蓮倒是沒有自罰的意思,因為藍宜茜喝完自己的之後,很爽快地端起了她那一杯,也喝了,喝完還似乎不滿意,舔舔嘴巴:“公主,還有不?凍死了,再來幾杯!”
弄月也被她逗笑了,一把把她拉過來,對着那肉呼呼的臉蛋兒掐了幾把:“你啊!一會兒咱們寫詩,你一個人慢慢喝!不過小心別喝醉了,咱們可抬不動你!”
藍宜茜一點兒都不介意,帶頭笑了起來,一屋子人也都陪着笑,黛玉卻敏感地覺得身上凝了一道視線,小心遞了個眼神兒過去,頓時不解——甄華蓮看着她做什麼?
沒有敵意,可是這打量或者說審視……倒有些像自己跟寶釵初見時,彼此的暗暗思量——可是,至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