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二日清晨,細細梳妝打扮之後的黛玉坐上了宮裏來接人的馬車,伴着清秋的寒霜,向皇宮走去。
皇宮是紅牆綠瓦,金龍銀鱗,沉澱着穿越風雨屹立不倒的智慧與冷漠。遠遠望去,高高的皇城大門威嚴不已,因為天色尚早,路上一片寂靜,沿途之中只有車輪的吱吱呀呀之聲。
黛玉從馬車的小車窗中小心地探出一雙帶些些許驚恐和緊張的眸子,看着在最富麗堂皇的宮廷之下的威武的侍衛、肅靜的宮女,不由想到前世做菊花詩時,探春的那句“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用來形容此時的皇宮,再合適不過了。
現在宮裏,太后閉門禮佛,皇太貴妃就算隻手遮天,也畢竟受不起正妻之禮;往下一輩,中宮空懸,周貴妃總理六宮事,可她也只不過是個正二品的貴妃。在這莫名又必然的微妙平衡之中,後宮空虛而寂靜,連每日清晨的例行請安都消弭了。
皇宮很大,進了宮門,從馬車換成轎子;進了內宮,又換了另外一頂錦繡小轎,一路要向侍衛們出示令牌,要像大宮女大太監示意,比賈府還要繁瑣百倍,待到鳳華宮時,已經是辰時二刻了。
黛玉被兩個太監從轎子中接下,小聲謝過了接她的幾位大宮女大太監,而後低着頭,收斂眼神,默默立在宮外,靜靜等待貴妃的召見。
周家與林家是政敵,黛玉早已做好了吃下馬威的準備,今日特地穿了厚實的羊毛小襖、鹿皮小靴進宮,裏面還襯着密密的絨衣,幸好她本身極瘦,穿成這般模樣,行動起來,竟然還是弱風扶柳、頗顯風流。
但出乎黛玉意料的是,周貴妃並未有意讓她在秋風中罰站,四品太監進去沒一會兒就出來了,說是奉貴妃娘娘旨意,請林姑娘進去。
黛玉再次小聲謝了公公,暗地裏輕輕掐了掐自己嬌嫩的手心,強迫自己放鬆些,不要緊張。
貴妃的內殿自是富麗堂皇,不用多說,而端坐在正堂之上的周貴妃看起來也是美艷不可方物,一身的亮金艷紫,畫著妖嬈的妝容,不苟言笑,但冷艷逼人。可以說,比起當初的元春,眼前這個女人更高貴、更雍容,更當得起“貴妃”二字。
不知怎麼的,黛玉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周貴妃是個高貴的冷艷美人,弄月是個驕傲任性的小公主,這兩個不是親母女的人在一起……相處得會融洽嗎?
黛玉按着規矩行了禮,周貴妃淡淡地掃了她一眼:“抬起頭,給本宮瞧瞧。”
“是……”黛玉慢慢抬起眼睛,努力將目光聚在周貴妃雙眼以下,不敢亂瞟,也不敢造次。
周貴妃對林家的姑娘自然喜歡不起來,但依舊沒有太過為難,只是冷哼一聲:“看來規矩還不錯。也罷,公主瞧上了你,是你的福分,本宮會派兩個宮女慢慢教你,你好好學,好好伺候公主,明白么?”
黛玉剛想回話,周貴妃卻沒有聽的意思,而是擺了擺手,微微皺眉,繼續吩咐:“只有一件事本宮得提醒你,你是公主的伴讀,一切自然要以公主為先——可是,公主性格頑劣,該勸的時候,你還得勸,公主要是有什麼差池,本宮一樣唯你是問,明白了么?”
“民女明白。”最後這句聽得黛玉心都發涼,看來她的猜測是對的,弄月任*胡鬧,周貴妃又管不了她,只能拿伴讀撒氣——難怪,之前哥哥會說,凡是弄月的伴讀,在宮裏最多待上一個月。
看着黛玉小心退下,周貴妃不禁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滿臉的疲憊:“又來一個,還是林家的姑娘……弄月這丫頭……是想活生生折騰死我啊!”
林家的人,林如海、康嬤嬤都忐忑不安,生怕黛玉落入周貴妃之手,被挾私報復,受大委屈——可是他們沒有細想過周貴妃的處境,從九歲到十一歲,弄月少說換了十三四個伴讀,這些伴讀可都是京里嬌養着的官家大小姐啊!
別說她趁機報復林家的姑娘,就算她誰都不報復,人家好好的姑娘送進宮,夾在任性的弄月和管着宮中規矩不得不以身作則的自己之間,哪個不是哭哭啼啼委委屈屈着回去的?這些年,就因為一個弄月,她周貴妃已經不知道得罪了多少家的人,咽下了多少苦果!
現在周貴妃只希望林家這姑娘像她今天見到的,安靜小心,性子軟和……
周貴妃派給黛玉宮女,是教她規矩,也是監視她不得出格,對這兩個人,黛玉自然不敢得罪,可是黛玉剛剛跟着兩個人回到弄月公主的沁芳院,就聽一聲不滿的訓斥:“你們跟過來幹什麼?”
黛玉嚇了一跳,她身邊兩個宮女已經就地跪下:“回公主,貴妃娘娘讓奴婢們來教林姑娘規矩。”
黛玉慌忙跟着跪下,幸虧弄月並非針對她,抬着嬌嫩的小下巴對着兩個宮女冷笑:“教規矩?又教出來一個老尼姑、母蒼蠅天天在本宮耳邊嗡嗡嗡嗡地念經?”
“奴婢不敢,公主恕罪。”宮女們顯然已經習慣了,低着頭趕緊求饒。
“好了,你們幫本宮謝過貴妃娘娘,再告訴她,本宮這沁芳院不缺奴才,也不想養閑人,更不想養礙眼的閑人——聽到沒有!”
“是,公主。”宮女們起身,看都不看黛玉一眼,連忙退下。
“你也起來吧。”弄月看了黛玉一眼,氣性顯然沒剛才那麼大了。
“公主……”黛玉咬着唇兒,踟躕了半天才小聲問道,“民女剛剛進宮,對這裏的規矩不是很熟……”
“你家不是有個宮裏放出去的嬤嬤嗎?她沒教你?”弄月一挑眉,嬌俏的小模樣很得意,“再說了,還有本宮呢,有什麼不明白的,本宮親自教你——你還有什麼不滿嗎?”
黛玉慌忙說“沒有”,再次暗暗心驚——自己家裏的事兒,弄月怎麼會如此清楚的?
“可是公主,若是貴妃娘娘那邊問起……”思來想去,黛玉還是覺得不放心。
“貴妃娘娘那邊怎麼了?”弄月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忽然神秘一笑,“喂,你知道女子四德是什麼?”
這個黛玉自然知道:“是婦德、婦言、婦容、婦功。”
“那三從呢?”弄月繼續問。
“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黛玉答。
弄月看着認認真真回答問題的小黛玉,忽然覺得這女孩子逗起來挺好玩兒,眼睛眯起來,彎彎得跟月牙兒似的:“那你覺得,無論是三從還是四德,本宮有哪裏做的不對嗎?”
若是一般的人,對於公主殿下這種“出乎意料但答案毫無疑問”的問題,一定會立馬賠笑“公主樣樣都是極好的”,可是黛玉還真的想了一會兒:雖說弄月對周貴妃並不是很尊重,但周貴妃並非弄月之母,剛剛弄月只喚“貴妃娘娘”,而不是“母妃”,說明周貴妃連養母都算不上,而且——“三從”言“未嫁從父”,卻沒有“未嫁從母”。
至於皇上跟周貴妃——除了貌合神離,還有其他可能嗎?想到這裏,黛玉似乎豁然開朗:弄月的隆重聖寵,絕不是自己表面上看得這般莫名其妙;宮裏有一個弄月,不僅穩定了太上皇和皇上之間的微妙平衡,對於整個後宮,無論是權勢還是人心,也有難言的隱意。
弄月看着黛玉一副原地糾結的小模樣,正想笑,忽見黛玉福了一福,恭順道:“公主千萬不可妄自菲薄,黛玉還要多謝公主教誨。”
弄月一愣,滿肚子的笑意和準備了半天的說辭就這麼給噎在了肚子裏,弄月眨了眨眼睛,半天才假意瞪了她一眼:“看不出你還是個牙尖嘴利的啊!”
黛玉不明所以,她現在寄人籬下,絕不敢有意諷刺。
“跟我過來,”弄月伸手把她拉了進來,且忽然不自稱“本宮”了,看來在這沁芳院裏,她還算隨性,“現在宮裏只有我一個需要‘上學’的公主,所以每天會有女官過來教,上午是四書五經、女德女誡之類,下午是刺繡算術什麼的,一天一共三四個時辰,這些對你都不難吧?”
不等黛玉回答,弄月自顧自地眨着大眼睛,抱着胳膊繼續,一副運籌帷幄地小模樣:“你之前一直住在揚州,揚州刺繡跟蘇綉類似但也有不同,以‘仿古山水綉’和‘水墨寫意綉’聞名天下,你的綉法應該不差;至於念書,你都讀完了四書,想必沒什麼能難倒你的。”
黛玉除了賠笑就只能沉默,因為她再次發現,她在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公主面前,幾乎是沒有一絲秘密的。
作了伴讀,黛玉自然也住在了宮裏,就住在弄月的沁芳院中,按照規矩,每五日放一次假,黛玉可以回家一次。
因為弄月很少去鳳華宮,黛玉也不必每日過去請安點眼,弄月還特地派了兩個小宮女服侍她,每日的課業不重,女先生們性子溫和、從不體罰,沁芳院裏規矩也不是很嚴,弄月除了任性一些,大部分時候還是挺好說話的——黛玉差點以為,其實這公主伴讀的差事並非像自己一開始想像的那般艱難。
這日下午,刺繡課。
兩個熱熱的炭盆燒得滾燙,屋子裏暖融融的,連夾衣都不需要穿。舒服而慵懶的氣氛似乎會侵染人心,不僅軟榻上的那隻雪白的波斯貓眯起了綠眼睛窩成一團睡得香香,偎在軟榻旁忙着描樣子的黛玉也感到了一絲舒適的倦意。
畢竟是女孩子,課業不像男子那般重,女先生們陪着弄月和黛玉綉了一會兒東西,看着兩個可愛的小姑娘——弄月毫不客氣地哈氣連天,怨念地眯着一雙貓眼兒,跟那隻雪白的高傲波斯貓兒幾乎是一個模樣;而黛玉,雖然也倦得慌,依然努力壓抑着睏倦的小哈欠。
兩位女先生對視一眼,便微笑着告退了。可臨走時,卻留下了一份小作業,讓兩個小姑娘各綉一朵盛開的花兒,第二日交上。
花兒並不難綉,但是那描好的樣子上花瓣繁複、層層疊疊,還得用不同的顏色一層層暈開,黛玉算了算,至少得做大半個時辰——可是,弄月忽然把自己那份扔給了她,直接扔下一句“幫我綉好”便一溜煙跑了出去。外面秋風瑟瑟,弄月只穿了一件薄裙就沖了出去,她的貼身宮女急了,趕緊拿了厚厚的小襖追了出去。
徒留黛玉對着兩份描圖樣子傻眼,良久才對上一個小宮女同情的目光:“林姑娘,您快綉吧……公主一向是這樣的。”
“可是……”黛玉不知所措,不禁想起周貴妃那句“公主性格頑劣,該勸的時候,你還得勸,公主要是有什麼差池,本宮一樣唯你是問”,幫公主作弊,絕對是管理宮務教養公主的周貴妃所不能容忍的吧?
正在這時,厚厚的門帘忽然打起,黛玉以為弄月回來了,正驚喜着,可看清來人的面容時,卻不由一愣——這個人是……元春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