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鵬+骨女(五)
鹽城最紅火的一間青樓里發生了命案。青樓里的老鴇死了,吊在青樓大堂里十幾米高掛着吊燈的地方,晚上開樓的時候,打開門,這夜裏的冷風一吹,明燈一晃,明黃色的火焰隨即便變得忽閃忽閃起來,這間青樓大堂里的地面上就隱隱綽綽地晃動着一個漆黑的人影。
樓上的姑娘和客人抬眼往上去看,一具憑空被吊起的老鴇的屍首,遠遠看去,只模糊的見着頭向著一邊歪着,吊在房樑上的老鴇穿着一身火紅火紅的長裙子,腳上穿着一雙做工精良的紅繡鞋。
照着理來說,老鴇的年紀已經有點大了,她的身體已經開始發福,雙腳已經變得臃腫,然而,那雙繡鞋卻十分的精緻小巧,那身的紅裙子和那雙繡鞋穿在老鴇的身上看着也竟然說不出的合身一般。
最恐怖的卻要數這具屍體的一副模樣,接到報案后的衙役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懸挂在樓里十幾米高的房樑上死去老鴇的屍體放了下來,然而將這具屍體放下來的時候,負責辦事的好幾個衙役捕快都近乎嚇得哆哆嗦嗦,甚至近乎被嚇得幾近跌坐在地。
那具被放下的屍體此刻已經全然不見人樣了,能看見大睜的佈滿血絲的眼球,吐得很長的舌頭,眼球凸起,眼眶幾欲爆裂,然而臉上以至於身上卻都已經是一片的血肉模糊的模樣,紅色的血塊和白色的膿液便是在這具屍體上僅僅能見的物什。
衙門前來的仵作判定死了不足一日,應該是昨晚剛死不久的,也有樓里的姑娘證實說昨晚確實見過老鴇,然而奇怪的卻是,那老鴇明明死了尚不足一日,她的屍體卻已經開始散發出一種噁心難聞的屍臭,那陣惡臭撲鼻而來,便是向來見過很多死人的捕快也忍不住皺眉,簡直是一股臭到了極致的氣味。
那具屍體的臉上以至於身上更是已經零星可見一些白色的蛆蟲在肉塊之中鑽來鑽去,青樓里的姑娘們和好些恩客都被嚇壞了,有些忍不住已經大聲嘔吐了起來,有哭爹喊娘的,也有嚇得尿了褲子的慫人……大抵實在是因為眼前的這幅場景太過恐怖了些。
那具屍體,簡直……簡直就像被人活生生的從身上扒了一層人皮下來的一堆紅白相間的恐怖的血塊。若非有人從那具屍體的髮飾和手上的玉鐲子上認出了是老鴇的物什,而老鴇也正正是昨晚開始不見的,只怕全然就不能確定這堆僅餘下血肉的屍體究竟是誰了。
那一身紅色的長裙在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周圍安靜的圍了一個圈,紅色的長裙很美,然而入目所見卻是一堆模糊的血肉,刺目的大紅色一瞬間似乎成了一個幾近擇人而噬的惡鬼,美得人晃目,也美得恐怖。那臉上的肉塊似乎在緩緩的蠕動,血液也在緩緩的流動着,和白色的膿液夾雜在了一起,那血肉模糊的臉上更甚至似乎咧上了一個十足詭異的笑容,然而抬眼再仔細看去,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樓里的姑娘們和幾個恩客都被衙門細細盤問了一遍,卻一概都是不知。
老鴇的屍體被兩個衙役抬着擔子本準備送去衙門,抬出去的時候正是青天白日,那有些刺目的金燦的陽光照在屍體上的時候,抬着擔架的兩個衙役的耳邊這時候卻忽然聽到了好似凄厲的慘叫聲,其中一個衙役被驚得幾乎放手了自己手中的擔架。
隨後便只見那擔架上分明已經死去的老鴇血肉模糊的臉上忽然扭曲了一個十分痛苦的表情,一眨眼的功夫,她的屍體開始變得焦黑焦黑的,陽光一照上去,一陣肉眼可見的輕煙緩緩升騰了起來。
負責來辦案的衙役和街上的百姓們就眼睜睜的看着眼前這具實實在在的屍體轉眼像消融的冰塊一樣化成了一攤濃濃的腥臭無比的黃水,驚得那兩個衙役丟下手中的擔架,跌坐在了地上,連滾帶爬的大叫着“他老子的……”像燒上尾巴的兔子一樣跑了起來。
“是……化屍水?”一個看去要年長也要更鎮定一些的老捕快哆哆嗦嗦的遲疑着說道。
化屍水不會遇到陽光才會讓屍體化成一灘血水,化屍水滴在屍體上的時候也不會讓屍體的面容忽然呈現出一種最扭曲不過神情,也不會有一陣似乎近在耳邊凄厲的慘叫聲。化屍水是蜀中唐門的至寶,蜀中唐門之人又緣何會對鹽城一個小小青樓的老鴇下此殺手?
事實上,化屍水的猜測卻是極為不合理的,然而,就目前看來,“化屍水”又似乎是最合理,也最恰當不過的一種解釋了。
……
*
夜已經深了。
鹽城的燈市上紅火的彩燈映亮了半邊的天,如晝。女人踩着極緩的步子一步步踩着青石板鋪就的小路翩然而來,柳眉杏目,面上半分粉黛也無,然而一挑眉一抿唇,一步一頓之間盡顯幾分綽約嫵媚的風姿,發間的金步搖隱綽,更襯得女子的面容極盡妍態,那確實是個十分漂亮的讓人矚目的女人。
“鹽城裏的燈市是江南最繁華的一處盛景。”那漂亮的女人從陸小鳳的身邊經過的時候,陸小鳳正在笑着同花滿樓介紹鹽城的燈市,那散在空氣中淡淡的脂粉氣不知怎的竟讓他有了一瞬的恍惚,回頭一看,便見到了一個體態輕盈,身姿曼妙的美人,這確實是一個讓他感覺多少有些賞心悅目的女人。
陸小鳳隨後便笑着向那個女人又看了幾眼,陸小鳳見到了那女人的懷裏還抱着白色的一團絨球,是個活物,一隻眼睛紅紅的白兔子。一個漂亮的女人總是不吝惜男人去看她的,陸小鳳一直堅信這一點。
那女人見了陸小鳳看頭,回頭遂也看了陸小鳳一眼,女人不由掩唇輕笑,眉目宛然,笑意清淺,轉身不久后便又遁入了人群之中,遍尋不得了。
花滿樓將手中的摺扇倏忽打開,不由緩緩搖頭,溫文而笑。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嘴上的兩撇小鬍子,嘴角一勾,便又是一抹極為意味深長的笑意,“我總是一個女人緣向來不錯的男人,興許便是因為我從來都是一個喜歡懂得欣賞女人的男人。”
陸小鳳頓了頓,回頭又道:“莫不然你繼續聽着我與你再說說這鹽城的燈市?”
久居鹽城的分明應是常住百花樓的花滿樓,然而,如今花滿樓這個主人卻不曾與陸小鳳這個客人介紹起鹽城夜晚的燈市,卻是陸小鳳這個客人自然的於花滿樓這個主人講起了鹽城燈市如何的繁華如晝,人來人往的景象來。
陸小鳳向來居無定所慣了,沒個可以落腳的去處,然而,這些年在外見到的盛景不可謂不絢爛,但卻往往皆如煙雲過眼散盡,見上一面不多久便會失了興趣,然而卻獨獨這鹽城一年一度的燈市他已經逛了不下數回,每年賞玩的心境都不盡相同。
而往往每年,近乎都是陸小鳳一邊同花滿樓絮絮的說著燈市上的盛景,而花滿樓便輕搖着手中的一把白色的摺扇笑意晏晏的聽着。正巧這一年的燈市將近,備馬的馬夫明個早上才到,陸小鳳起了興緻,便拉着花滿樓又逛起了燈市。
花滿樓遂也笑着應了一聲,然後,他忽然說道:“每年都聽你於我講着這鹽城的燈市如何繁華如晝,人聲鼎沸,如今也該是膩了,不如我們來換個玩法?”
陸小鳳隨口便也就應道:“怎麼個玩法?”
花滿樓道:“早聽得你總是說鹽城的燈市上花燈千盞,幾近映紅了半邊的夜空,我無緣一見自也是可惜,只是你再怎麼說著,一個瞎子也不會當真看見,不如你將這燈市上的花燈數一個確切的數目說於我來聽,我大略也好有個模糊的印象。”
這方法簡直實在是太好,也當真太妙了。陸小鳳瞪着眼睛仔細的瞧上了花滿樓好幾眼,隨後便只好摸着自己的鬍子苦笑着說道:“我現在倒是可以肯定,想來我定然是有什麼地方將你給得罪狠了,才會讓向來溫文和善的花七公子說出這般的話來。”
花滿樓卻只淺笑不語。
陸小鳳究竟有沒數完這燈市上上千盞的花燈已經無從知曉了,然而,或許就在他正在數,或者正準備開始數這晚上的花燈的時候,卻見到了一個讓他覺得有些眼熟的書生經過,手上拄着一根青色的竹杖,背着一個半人高的書箱,氣度閑雅,清俊而自有風骨,一個在長相上讓大多數的男人羨慕嫉妒,讓大多數的女人傾心垂憐的俊秀書生,只可惜,卻也是個瞎子。
陸小鳳想着,是不是這世上有一些的瞎子都是這般模樣的,因為本來的他們實在是太過完美了,完美得近乎讓天下的男人和女人們嫉妒,容貌,氣度,風華,品性……也許也正是因為他們實在太過完美了,上天才甘心剝奪了他們的一雙最明亮不過的招子,比如花滿樓,再比如……蘇折。
蘇折與花滿樓本自相熟,便與花滿樓稍稍頷首打了招呼,笑道:“花兄同友人也是雅興,有興緻在這鹽城的燈市上逛上一圈。”
花滿樓遂也拱手道:“蘇兄若有興緻,不妨同路?”
蘇折緩緩搖了搖頭,卻是忽然問道:“你們方才可見到一個穿着一身紅衣的美艷女子從此路經過?她的懷中抱着一隻白色的兔子。”
這燈市上多是一些穿着素凈的女子,穿着像大紅透紫一般顏色的姑娘實在不多見,不論是對未出閣的姑娘還是已嫁作他人的人婦來說,這種俗艷的顏色其實都是不可取的,尤其是大紅之色,所以,一身紅衣的女人其實已經是個十分明顯的特點了,更可況,還是個抱着兔子的紅衣女人。
然而,陸小鳳關注的卻遠遠並非這個,他確實方才見過這樣一個女人,可他如今卻對另一件事遠遠更有一些興趣,“你莫不是……看不見嗎?你又如何知道那女人穿着一身火紅色的衣裳?知道那女人還抱着一隻兔子?”
陸小鳳的眼力一向不錯,回頭看第二眼的時候他便已經認出了這個古怪的書生,畢竟在他自認為傳奇的麻煩不斷的一生中,那般鬼神魔怪之事實在少見,容不得他當真輕易忘記,那食人腦的似豬非豬似羊非羊的怪物,一身紅衣面目猙獰如惡鬼的女人,一股滔天而已的成千上百的鬼魂聚集而成的怨氣,在有一段的時間中,陸小鳳甚至覺得自己一閉眼就能看見那些那些面色實在可怖的鬼怪。
陸小鳳在花滿樓的小樓的對面遠遠的已見過這書生,而現在又再面前真正遇到了,而每次遇到這古怪的書生的時候,他總是抑制不住的的想去想一些古怪的怪力亂神一般的髒東西。
陸小鳳覺得自己忽然渾身上下都開始覺得不對勁了起來,他終於忍不住問了一聲,“那一身紅衣的女人……也是鬼?”
蘇折指了指自己的緊閉上的一雙眼睛,笑着說道,“你們,通常都是用這裏看的。”蘇折隨後又指了指自己的額頭上,不知是不是錯覺,陸小鳳覺得自己盯着那額頭去看的時候,那兩眼之間約莫兩指以上的位置忽然閃過了一線刺目的紅光。
蘇折道:“我的這隻眼睛看不到你們能看到的俗世的一切,卻能看到一些往往你們不能看到或是看不真切的東西,我的這隻眼睛……便是我的法眼。”
“並非怨鬼。”蘇折隨後又緩緩說道。
陸小鳳頓覺大鬆了一口氣。
然而隨後又聽得蘇折依着一種綿長幽深的調子緩緩的說道:
“——皮肉不存,骨無所附,殺人而取皮,畫皮而披之,是為骨女,名之亦為畫皮。”
陸小鳳忽然覺得,自己最近還是不要去見一些漂亮的女人了,尤其是穿着紅衣的女人。
這世上的女鬼好似都喜歡穿着一身的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