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心尖痣(六)
書齋……百花樓……
百花樓對面的書齋小樓。
早年前百花樓對面的應是一處鎮子上熱鬧得很的客棧才是,現下,卻成了一間書齋小樓。
一個一身藍袍,面上多髯的中年參客仰着頭望了那小樓一眼,手上捏着兩隻圓滑的嬰兒拳頭般大小的鐵球,靈活的在手掌之中來迴轉動着,聽得那參客忽而嗤了一聲道:“書齋,這名字聽着倒是實在古怪得很。”
那書齋的門扉卻是虛掩着的,再三猶豫了片刻,只見那參客走上前去,正待要叩開那書齋小樓的門扉,只聽得“嘩啦”一聲,那門扉竟已經忽然向著裏頭推開了,從那虛掩的門扉之中走出了一個一身青衣的漂亮女人。
那參客收了手,忽而將一手掩在唇邊重重地咳了幾聲,道:“我是來尋這小樓里的主人的。”
“公子已然歇下去了,今日已經不見客了。”那漂亮的青衣女人眉角一彎,隨即便溫溫婉婉地說道,“再言之,此處並非是個與人做生意的一處小樓。”
那參客張口問道:“此處可是書齋小樓,蘇折蘇公子的府上?”
女人道:“確是我家公子的府上。”
那參客眼珠子轉了轉,道:“現下我手上正有一幅古畫要與你們家公子談上一筆生意?”說罷,兩手忽而在眼前一抹,眨眼之間,手上便果真多了一幅看似古色古香的好畫。
那女人只瞧上了那古畫一眼,女人掩着帕子在唇邊吃吃地一笑,道:“公子向來最愛古畫不假,卻是斷然沒興緻收了假畫來把玩的。”
“喏。”女人彎着眉笑着仔細瞧上了那參客幾眼,宛若削蔥跟的一般的玉手一直對面的那小樓,道:“若是你要來尋的,正是那向來最喜惹了一身騷氣的麻煩的小雞崽子,那小樓里坐着的,似是將要醉死在酒罈子裏的,豈非不就是了”
抬眼一看,果真見了那百花樓的二樓的小閣里,支着一隻腿,抱着酒罈子的男人,意態憊懶疏散至極,如同了無骨之蟲一般靠坐在了欄杆上面,隨即又舉着酒盞似在向著何人敬酒一半向前傾了傾。
……
“這猴精何時竟也與那蘇小子的小樓里起了興趣?”陸小鳳伸手摸了摸自己嘴上的那兩撇寶貝鬍子,卻是懶懶地道了一聲。
陸小鳳遠遠地見了那參客,便笑道:“猴精便是猴精,任他再如何裝扮,也掩不住身上那股子的猴騷氣。”
花滿樓與桌前傾了一杯茶,就着那茶盞在唇邊抿了一口。
花滿樓輕咦一聲,道:“可正是那偷王之王?司空摘星?”
陸小鳳道:“可不就正是那猴精。”
陸小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又瞧着對面的書齋小樓,想到了那惹麻煩的本事向來比不得他小的猴精,面上不由閃過了幾分玩味之色,陸小鳳道:“你道是那猴精會不會當真有興趣半夜去那蘇折的小樓里去探上一探?”
花滿樓笑道:“想必司空兄定不會有當日裏如你一般與滿樓的鬼物喝酒賭色子玩樂的興緻。”
陸小鳳訕訕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頓了片刻,方才忽然道了一聲,
“那猴精既已經來了鹽城,想來……想來那慕容灃也已經回鹽城了。”
花滿樓正待要將着手上的茶盞放回面前的小桌上,然而,聽得陸小鳳言道了一聲“慕容灃”,面上忽而顯出幾分難得的悵然之色,一時不查之下,那月白色的袖口已經傾了桌上的那杯茶,又再聽得“嘩啦”的一聲,那盞茶便忽的從桌沿邊上整個的落了下來。
陸小鳳見狀,張着五指立時便要去抓那碗清茶,倒是正正好抓了個正着。
那碗沿傾下的茶水滾燙,陸小鳳手上一抖,又將那茶碗送還了桌上。
陸小鳳道,“你便是再不怎麼待見這杯似乎並不怎麼美好的花茶,也不至於恨不得要親眼見着,那茶碗在眼前摔了個粉身碎骨的地步吧。”
陸小鳳與花滿樓自小便已相識,陸小鳳既能識得慕容灃,花滿樓又如何能不識得,更甚至,十年之前的花家與慕容家本是世代交好之誼,花滿樓識得慕容灃更遠在陸小鳳之前。
花滿樓面上怔然,不由閃過了幾分愧色,“……抱歉。”
隨後,默了片刻后,花滿樓卻是長長地嘆了一聲,道:
“慕容灃早在十年之前便已經死了,現在活着的……只是慕容飛。”
陸小鳳愣了片刻,半晌,也難免多有些唏噓地嘆道:
“不錯,只是慕容飛。”
……
陸小鳳叼着嘴裏的酒盞,稍稍仰頭,那酒水便“吸溜”一下被這人盡皆吸入了自己的嘴裏,卻道了一聲,“你道那猴精若是當真半夜裏去闖了蘇折的小樓,那定然會是一副十分有趣的場景。”
遠遠地,陸小鳳便瞧見了司空摘星離着那小樓悻悻走遠的身影,面上玩味的笑意更甚了些。
陸小鳳道:“月前,那書齋小樓里雖算不得熱鬧得很,倒也遠不至於現下一副門庭冷落的模樣,便是到了月上梢頭的時候,此間更是已成了一副人跡罕至之地。”
花滿樓便笑道:“若是由着你在月上柳梢之時去那小樓里再去探上一探,你可會應下?”
陸小鳳道:“定然是不會的。”
陸小鳳道:“你一定不會知道這世上竟會有長着小細腿兒的瓷碗,茶壺,一具穿着青色女子服飾的白骨,生着紅白兩個腦袋的狐狸,人面蛇身的青蛇妖,不過拇指大小生着透明的翅膀在周圍飛的小人,能把自己的脖子繞着房梁繞上整整一圈再繞回來的弔死鬼,一具在找着已經系在自己腰間的頭顱的無頭鬼……”
花滿樓心下勉力勾勒出了一幅陸小鳳大叫着要與他說道的一副百鬼出籠的可怖而又奇詭的場景,分明該是十分可怕的一幅場景,然而……聽得了陸小鳳現下一副幾近哇哇大叫,又似要竭力裝出一副受到了極大驚嚇的拉長了的極盡誇張的調子,花滿樓心下竟卻只待覺得莞爾。
眉角彎彎,便只是笑,眉角以至於眉梢都染上了幾分溫和可愛的笑意。
花滿樓道:“那定然會是一副十分有趣的場景。”
陸小鳳不由嘆了一聲道:“這般的場景,便是見上一面,也已經足夠終身難忘了。”
陸小鳳又道:“我現下已經有一點信蘇折原是個真正的和尚了。”
花滿樓自顧地於杯中傾了一杯茶。
花滿樓輕咦了一聲,道:“哦?為何?”
陸小鳳道:“我聽到他在念經,在念和尚經。”
花滿樓道:“佛經?”
陸小鳳道:“聽着又臭又長,聽來只想着讓人昏昏欲睡的經文。”
“……”
*
客棧,
“我要請你喝酒。”一個一身藍衣的年輕人拎着一罈子的酒晃到靠近了窗子的那桌的男人面前。酒罈子落到了那擦拭的並不怎麼乾淨的桌子上,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
面前的一身黑衣的男人怔愣了片刻,見了那一身藍衣的青年,隨後也索性笑着應了一聲,道:“好。”
“我請你喝酒,你便做我朋友,如何?”那一身藍衣的青年又道。
那藍衣人瞧着是個二十七八的年輕人,瞧着身形修長,略顯精瘦,打量着五官,像是隔壁街的張三,又像是巷子尾的李四,瞧着誰都像一些,卻又誰都不全像,這人卻是實在生得一副叫人一眼瞧了轉身便很容易忘記的相貌,你可曾會記得街口你向著買了三個肉包的老漢的模樣,隔壁街賣雲吞的阿婆的音容笑貌?
而那一身藍衣的年輕人獨獨為人稍稍矚目的……卻要數那一對實在閃着熠熠精光的招子。
至於那藍衣人面前的腰間配着一把長刀,一身黑衣的男人。
——嘶!
那般的相貌便是只叫人粗粗瞧上了一眼,也遠遠是忘不得的,半邊生得絕倫俊秀半邊卻是森然如了那百般惡鬼,獄中修羅。
聞言,那黑衣人便道:“那我便交你這個朋友。”
那藍衣人道:“你可知我是誰?”
那黑衣人笑了笑,道:“既是司空兄要向我敬的酒,我卻該是不得不受的。”
那藍衣人道:“……果真是你。”
黑衣人道:“不錯,是我。”
司空摘星已不必問他何至於落得他現下的一副地步,他的一隻眼睛,他的耳朵,他那如同惡鬼一般的半張面目,他……一個人若要練成一身絕世的刀法,付出的定不會只是一二之數,經歷過絕非常人能受住的非比尋常的痛苦,唯有對月縱杯成影的無邊無際的孤獨,還有負在這人身上的血海無邊的的仇恨……
他已想像不出,這般的生活會是如何一副能將常人迫得瘋魔的場景。
司空摘星自傾了一杯水酒,向著慕容一敬,仰頭便是一飲而盡,道:
“我一生從未佩服過一個人,你是第一個。”
無邊的仇恨,痛苦,孤獨,都不曾將眼前這個男人輕易地打倒。
他已想像不出,這世上還有什麼的苦,怎樣的痛能將眼前的這個人打倒。
這世上竟當真會有這樣一個人。
司空摘星心道,
或許,這個人存在的本身便是一個足已讓人欽佩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