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心尖痣(三)
陸小鳳還記得自己少年時見到的慕容灃的樣貌,劍眉星目,面容俊秀卻不顯女氣,是個世上極為少見的丰神俊朗的美男子。慕容灃為人和善,心性又極為爽朗,喜歡結交各地江湖異人,慕容家是為當時世家,每年都會在城門口擺下百里的罈子,施粥布善,慕容家的名聲不僅在江湖上是一等一的,便是在當地也是一個讓人從心底里尊敬的慕容府。一直到慕容灃這一代,慕容家卻只剩下了慕容灃一個獨子,偌大的一個慕容府,人丁卻是極為稀少,慕容老爺更是老來得子,對於慕容灃這個兒子更是打心眼裏的疼愛。
慕容灃自小早慧,即使生在一個生來便該備受寵愛的家族,卻未及養成十分驕縱的性子,雖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人,待人處事卻竟是意外地謙和,還頗有幾分的江湖義氣,更是結交下了天底下各路的江湖好友。又天生是個習武的坯子,小小的年紀,便能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慕容刀法,已得了慕容家長刀刀法的七八分火候。
料想十年前的慕容灃該是一個如何意氣風發,丰神俊朗的天之驕子一般的人物。
只可惜,十年前的慕容家一朝沒落,慕容家全府上下數百口人一朝喪命,江湖人道只怕該是無一生還,又一場大火,便將整個慕容府整個的全部都燒了個乾乾淨淨。陸小鳳早年與慕容灃之間的交情甚篤,慕容灃待他為摯友,他更引他為知己,這世上像慕容灃一樣千杯不醉的酒友可當真是不怎麼好找的,聽聞慕容府驚變,陸小鳳連夜累死了三匹大馬,馬不停蹄地趕往了慕容府,卻只見了府下百口人盡皆化成的一百一十二具焦屍,一具不多,一具也不少。
慕容灃死了嗎?十年前的陸小鳳確實懷疑過,是不是那一百一十二具的焦屍裏面另有一番的蹊蹺?然而,如果慕容灃當真未死,也不至於整整一個十年在江湖上都不曾有過半分的消息。陸小鳳以為慕容灃確確實實的已經死了。
慕容灃死了,出現在書齋小樓里的是慕容飛。
一個毀了半邊臉,活剮了一隻眼睛,面目形如鬼魅一般的慕容飛。
陸小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鬍子,然後又摸上了自己一邊的一隻眼珠子,陸小鳳抬眼去瞧,一眼便瞧見了花滿樓那雙即便晦暗卻十分溫暖的眸子裏,陸小鳳忽然說了一句話,“被人活剮了自己的一隻眼睛的滋味定然是十分不好受的。”
花滿樓道:“臉上的刀疤既然十年都不曾結疤,想必當時的刀刃上定然是淬了毒的。”
陸小鳳道:“那刀疤是有人向著他的臉上砍上去的,那眼睛卻是他自己摳着手指將自己的眼珠子挖出來的。”
花滿樓道:“不會有人無緣無故地想要摳下他自己的眼珠子的。”
“他會。”陸小鳳道,“他覺得自己有眼無珠看錯了一個人,所以他要親手摳着挖出自己的眼珠子。”
沉吟了片刻,陸小鳳又道:“也或許是因為,他當時若是不立刻挖下了自己的眼珠子,刀上的毒便會從他的眼窩子裏一路流到他的五臟六腑。”
花滿樓拉平了嘴角原本上揚着的溫和可愛的弧度,長嘆了口氣,卻是不語。
又一日,
早日的時候,陸小鳳總在試圖勸着花滿樓百花樓的大門大可不必終日敞開着,整日裏總有一些阿貓阿狗一般的人物闖進這百花樓里,儘管這個小小的提議在於花滿樓而言多數都是不置可否的。
這日裏,花滿樓的百花樓里果然又來了幾個像陸小鳳說的那般阿貓阿狗一般的不速之客。小樓里的來人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大漢,像一個破破爛爛的皮球一樣被人一腳踹進了百花樓里,嗖的一下,小樓里很快又竄進來了一個半大的少年,手腳十分靈活的躥進了百花樓里,在一旁拍着手大聲地叫了一聲,“好!”
那皮球向著陸小鳳滾了過來的時候,陸小鳳一手輕飄飄的往前一送,正待要將人送出去的時候,鼻尖卻忽然聞到了一陣很淡的血腥味,陸小鳳面色不由一凝,便忍不住轉頭去看,立時便是一駭,那大漢的臉上此時早已瞧不見人樣,只余了兩隻空洞洞的眼眶裏,分明是被人活生生地剮了兩隻眼珠子,面上更是一片猙獰地血色,不知早已被人砍了不下百刀,面上一張臉皮子早已看不出什麼人皮,只能瞧見一臉翻飛的紅色的血肉。
竟是個已經死得不能再死的死人。
陸小鳳抬眼再去瞧那半大的少年,那少年立在了一旁卻還在高高興興地大叫着“好!”
陸小鳳再仔細望去,見那少年雖然生得一副唇紅齒白的清秀模樣,然而咧着嘴角卻只在一旁痴笑,眼神獃滯無光,——竟原來是個痴兒。
那少年見陸小鳳轉頭忽然瞧着他,下意識地便縮了縮脖子,瞪大了眼睛想要很快的往後縮。
那大漢在地上呼啦啦的打了個滾,陸小鳳指着大漢,忽而說道:“那大皮球是不是很好玩?”
少年咧着嘴卻還是在傻笑。
陸小鳳道:“你有沒有看見這隻很大很大的皮球是誰一腳很好看的踢出來的?”
少年指着門外一路向西的那街道,“嘻嘻”笑了幾聲,拍手又大叫道,“好……好玩!”
……
客棧里的夥計將手上的那道麻布搭上了自己的肩膀,麻利得給眼前的客人倒上了一杯的茶,夥計伸手想去碰上一碰那客人放在桌上的那把連着刀鞘的長刀,那桌的客人伸手卻已經收了桌上的那把刀。
“不必了。”那客人收了刀,便向著那夥計說道,“上酒吧,我要你們這樓里最烈性子的酒,十斤。”
那夥計抬眼瞧上了那男人幾眼,頭頂上扣着一頂斗笠,垂下了一層黑色的罩紗,面目有些看不分明,只是瞧着身形,聽着聲音,更像是一個男人多些,隱約只瞧見了一個下巴,只瞧着下巴倒是十分的俊俏,許又是個十分俊俏的小生。
夥計搓了搓手,便十足麻利地說道:“好咧,那末,便十斤上好的老白乾?”
那客人道:“很好。”
夥計便利索的向外張羅道:“十斤上好的老白乾,好咧,客官稍等着,馬上便來。”
待到轉到了那客棧里的拐角處,那夥計忽然一個轉身,蹭蹭蹭的幾步竟已經上了那屋頂子上,夜已經深了,客棧外的一輪圓月高懸,那夥計幾步便踩到了那屋頂之上,再嗖嗖嗖地幾下,轉眼便已經再不見了人影。
“竟是個十足十的窮鬼。”夥計懶懶的提了提手上的那布兜,“這世上怎會有出門竟都不帶夠銀兩的蠢人。”
只倒出了不過三四兩的碎銀子。
夥計嘖嘖了幾聲,道:“還以為是只好不容易逮住的肥羊,原不過是匹瘦死的騾馬。”
夥計拿着手上剛順來的那一卷竹筒,“也不只是個什麼玩意,倒是藏得寶貝的很,哈,還不是被我套上手了。”
將那竹筒突地一下往上一拋,在半空中利索的翻了個跟頭,再接住了那竹筒,像燕子一樣天生輕骨頭一般的絕妙輕功。
夥計一伸手便從那竹筒里倒出了一幅長軸的畫捲來,拿着那畫卷湊近了鼻子前一聞,夥計眼色忽然一亮,道:“不錯,倒確實是件前朝的老物件。”
再瞧上一瞧那畫紙,紙面雖已經泛着一層的黃色,一上手摸過來,紙張的觸感卻是十分的細膩,是前朝上好的文竹齋的宣紙。
那夥計心道,“倒也不能算是全然毫無收穫。”
然而,待到那夥計搓着手將手上的那幅畫軸慢慢展開,那畫上……沒有山,沒有水,更沒有樹,沒有月亮,沒有江影,攤開來足有三米多長的一幅畫卷竟然都是空白的一幅畫作,只除了畫中心那殷紅殷紅的一點硃砂。
那畫軸的右下方倒是蓋着一方小印,描着幾個蠅頭大小的小字。
——贈之老道飛羽。
落款,
——狐仙洞上川大仙。
又是道士又是狐仙的,夥計心下不由咧嘴笑了幾聲,心道,莫不是以為你賊祖宗當真就是個如此好騙的人物?
夥計睜着眼繼續去瞧那畫上的幾個字,瞧了半天,還是只能瞧見那畫上的幾個小字,和畫中間的那一滴殷紅殷紅的硃砂痣,血色一般的紅,方才一眼瞧過去還不覺得如何,現下再定睛瞧去,瞧得久了,只覺得眼前的那一點紅意紅得多少有些不大正常,十分的滲人,只覺得……一股子讓人從骨子裏覺出的一股打着冷顫的寒意。
瞧得久了,只覺得那一滴不過指甲蓋大小的硃砂紅的周圍都暈染出了一片的紅。
“什麼見鬼的玩意。”那夥計忽然收了手上的畫卷,只好罵罵咧咧地說道。
“陸三蛋那混蛋托着我去偷的便是這樣一幅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