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京官」

第29章 「京官」

因積雪剛化不久,地上還是濕的,庭院之中幾乎大半塊地都被他寫滿了文字。葉池也不顧衣服是不是會弄髒,只是安靜地坐在那個圈裏,腦袋隨着晚風搖搖晃晃,果不其然是喝醉了。

周圍的人都露出異樣的目光,覺得這場好戲真是太有意思了。澹臺薰站在旁邊看了他許久,她之前一直想像不出,平時溫文爾雅的葉池喝醉酒會是什麼樣子的,但現在她明白了。

他居然在發酒瘋。

她低頭看了看地上,他默下來的應該是第七章的部分,與他的行為沒有什麼特別的聯繫,應該只是想到哪裏就寫哪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澹臺薰的身上,皆十分期待的樣子,但也有不少幸災樂禍的,想看看她是不是會當眾拒絕葉池第二次。

這時蘇玞突然走到那個圈的外邊,拍拍葉池的肩道:“你還記得我是誰么?”

葉池恍惚地抬起頭,不似方才那般亢奮了,但依然沒有挪動,“蘇傻子,阿薰呢?”

“很好,正兒八經喝醉了。”蘇玞重又走回澹臺薰身旁,攤開手小聲道,“他坐在這裏有點丟人,你還是儘早把他帶回去罷。”

澹臺薰輕輕點頭,卻仍是沒有邁步,默默轉頭凝視着葉池。

平時的他是絕對不會有這樣的反應的,凡事都以認真而又穩重的態度去處理,這樣撒潑似的坐在地上,雖然又丟人又傻氣,但讓她覺得有那麼一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就像隔壁家的貓被狗打了一頓的樣子,她喜歡這樣的表情。

她不自覺地露出微笑,走過去向葉池伸出了手,從容道:“我在這裏。”

葉池聞聲望了她好一會兒;儘管庭院之中燭光明亮,但角落裏還是昏暗的,他其實看不太清這些人的臉,盯了片刻才認出澹臺薰來,笑眯眯地喚道:“阿薰。”

澹臺薰定定神道:“你知道現在有幾十個人正在看着你嗎?”

他一臉認真地指着地上那個圈,像在說什麼秘密:“只要我不出來,他們就看不到我。”

“……”

澹臺薰深吸一口氣,猛地將他拉起來往屋子那邊拖。葉池身形頎長,比她高上許多,幾乎是整個人靠在她身上。蘇玞與樂瞳也在這時出來搭把手,終於將葉池帶到一間客房裏。

此時他已經幾乎神志不清了,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酒,雙眼半睜半閉,嘴裏卻始終在念着什麼。

澹臺薰向管家借來盆和毛巾,轉頭問蘇玞道:“他以前喝醉酒也是這樣樣子的么?”

“一模一樣。”蘇玞無奈地聳肩,“他不怎麼喝酒,就是因為一喝醉就開始默四書五經,有一回在太學裏還往先生臉上寫。”

他說著突然笑了出來,似乎是回憶起了很有趣的往事,但澹臺薰卻沒有發笑的閑情。

她只有和人斗酒的時候才會喝醉,但因她酒量很好,說醉也不過只是到了某個量不想繼續喝,神智還是清醒的,從沒醉到蹲在牆角默論語的地步。

他為什麼要喝這麼多酒?就因為她不讓她的後人姓葉嗎?太荒唐了。

門口的元子翎一直跟着他們進屋,不過是回頭與人說了兩句話的工夫,澹臺薰已經開始給葉池擦了擦頭上的汗珠。

太不公平了,他也要。

元子翎皺了皺眉,想走過去將澹臺薰拉回來,而樂瞳卻搖了搖手指,嘖嘖道:“你太不了解姑娘家了,難怪一直這麼慘。”

“……”元子翎捂着胸口。他跟樂家做生意不是一天兩天,樂瞳混跡於各大煙花之地,其惡劣品行他太清楚了,在對方身份暴露之前,他曾經還將她當作競爭對手,足見這個人有多麼了解女人的心思。

“那可否請樂老闆賜教?”

“這當然簡單,投其所好不就好了?”樂瞳輕描淡寫道,“你喜歡的東西她都不喜歡,你能指望她對你有什麼好感?”

元子翎悟了悟,他覺得他夠投其所好的了,比如澹臺薰最喜歡的不是什麼殺人器具,恰恰是又小又可愛的玩偶,這是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

可就算他知道,現在躺在床上被澹臺薰照顧的人,卻是葉池。

不多時,樂瞳請來的賓客大多散了,只留下幾個熟識的照看葉池。澹臺薰擰乾了毛巾,因從小照顧阿遙,她在這方面是出人意料的細心。

元子翎坐在一旁監視着,生怕葉池是為了占澹臺薰的便宜而裝醉;樂瞳給葉池診了下脈,道是酒喝多了罷了,差管家去廚房取了碗醒酒湯來,動作卻突然一頓。

注意到了這個細微的變化,澹臺薰忙問:“怎麼了?”

“沒怎麼,就是……”樂瞳琢磨片刻,眉頭微微蹙着,神色驀地有些凝重,喃喃道,“權貴出身的人……身體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澹臺薰看了看她,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

葉池仍在喃喃說著什麼,又不像是在自言自語,聲音逐漸高了起來。澹臺薰似乎聽到了她的名字,將耳朵湊了上去,只聽他道:“火災……不是你的錯……”

她突然一愣,沒想到他念念不忘的竟然是這個,“什麼?”

葉池閉着雙眼,聽到她的回應后微微笑了一下,但仍有些像是在說夢話,“我去拜訪過那些人家,他們……他們都知道是你一直在給他們送錢。你不用這樣逼自己……”

澹臺薰抬眼看看他,她早就明白葉池或多或少知道這件事,否則他不會以大夫的身份去那些人家出診,但這樣一句話被他這般直白地說出來,令她有些……無所適從。

因為她頭一次覺得心裏這樣暖。

***

葉池轉醒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腦袋仍舊有些不太清醒,好半天才發覺……這裏不是他的家。

昨晚的記憶很模糊,零零碎碎的,連前後都有些銜接不上。他記得澹臺薰過來與他說話,似乎還是很關切的口氣,他很高興。那時手邊正好有酒,他一高興就多喝了幾杯,之後身體就不受控制了。

他陡然間抱住了腦袋。

不……那肯定不是他。

澹臺薰進屋的時候正端着一碗醒酒湯,眼神似乎有些驚喜:“你醒了。”

葉池有些驚恐地望着她面無表情的臉,試探地問:“我昨晚……沒做什麼出格的事罷?”

“如果拿着樹枝在地上寫滿論語,再自己畫個圈坐在裏面不肯走不算的話——那麼沒有。”

她絲毫不像在開玩笑,將湯碗放在桌上,指了指外面道:“樂姑娘已經關了這間院子,只有付錢買門票的才能進來看你的大作。”

“……”葉池陡然抬手扶住了額頭。

那日之後,秦州的人們看葉池的眼神更加微妙了起來。他其實是不在意這些的,反正他的光輝形象早在第一天就沒了;但其實更重要的原因是,澹臺薰並沒有表現出與往常不一樣。

他的記憶是很神奇的東西,有時分明只是與普通人一樣回憶某件事,但每一個細節都會再次浮現在腦海里。比如說——初到秦州的那天擦到了澹臺薰的嘴唇。

葉池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唇畔,但很快便放了下來,猛地搖頭。

不……他不可以回想這麼難以啟齒的事。

葉池揉了揉太陽穴,正好鄭師爺在這時進來,似乎有些慌張的樣子,凝着眉頭道:“葉大人,外面有位夫人想見你,說是和蘇通判有關的。”

他略略訝然:“是跟姑娘家有關的?”

鄭師爺點點頭。

“果然。”他無奈道。

葉池在太學裏是與許多年紀與他相差太多的人一起度過的,畢竟對於其他人而言,十四歲從太學畢業這種事幾乎聞所未聞。蘇玞是這群人中唯一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可惜是個出言輕佻的人,在太學時就惹過不少女同窗,到了秦州也絲毫沒有悔改的意思。

他起身跟着鄭師爺同去,才發覺樂瞳與澹臺薰也在場,不知是被誰找來的,而在她們對面,正坐着一個體態豐盈的中年婦人,神情肅穆。

事情與他預料的差不多,那婦人是商戶之一,姓黃,有一個女兒尚未出嫁。黃夫人是大戶,對外人自然警惕得很,看誰都像來騙錢的。蘇玞在樂家那次聚會時與她的女兒交談甚歡,如今的職位也不過是個衙門的通判,她自然滿心警惕。

“葉大人你來評評理。”黃夫人傲然看向了葉池,“這位通判大人與小女吹噓了京城,而今小女連家都不想呆了。他不是騙子是什麼?”

葉池禮貌地與她笑笑,攤開手道:“雖然我也想表示同情,但我不認為當朝洛陽侯會是個騙子。夫人若是不信,我可以找他來對峙。”

黃夫人聽罷,臉色煞白,頃刻啞口無言。樂瞳張了張嘴,不知是在諷刺還是在調笑,“想不到我們秦州還真是卧虎藏龍啊,先是出了個丞相,現在又出了個侯爺,真有意思。”

澹臺薰卻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引得葉池好奇道:“你看起來好像並不驚訝。”

她平平淡淡地回道:“我不認為能跟你相識多年的好友會是個普通百姓。”她頓了頓,“如果你是被貶,那蘇通判是為何來的秦州?”

葉池移開目光,忽然拍了拍她的手,“以後再告訴你罷。”

澹臺薰沒有再問,隨他回了一趟衙門,接着便先一步獨自回到府上。她發覺她近來愈發好奇葉池的過往,以及關於京城的一切,從前她決不是這樣的人。

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某些事。

天黑得越來越早了,酉時未至太陽已經落山。澹臺薰抬頭望着灰濛濛的天空,不由擔憂起了葉池的眼睛,想着是不是該回去接他,卻看見家門口停着一頂轎子,有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正在左右徘徊。

“有事嗎?”

她上前詢問,細細瞧着那人的裝束,不像是秦州本地人。

“你是……”那中年人個子不高,身體也不算很強壯,臉上乾巴巴的,盯着她看了一會兒,也沒有具體問她的身份,“葉大人在家么?”

“不,他還在官府那邊。”澹臺薰搖頭道,“您有事嗎?”

被她這樣一問,對方反而不是很想回答的樣子,支吾道:“噢……倒也沒什麼事,還是改日再來罷。”

他轉身走向轎子,澹臺薰卻叫住了他:“我是秦州的州丞,你們是京城來的么?”

中年人聞聲停步,與她笑着點頭,索性直白道:“老夫是攝政王殿下派來接葉大人的。”

澹臺薰忽然愣了一下,“……來接他?”

“是啊。”那人抿了下唇,似乎有些難堪,“王爺一直對那件事心有愧疚,讓老夫來了好幾次了,可葉大人始終沒有答應。”

澹臺薰眨了眨眼睛。

……好幾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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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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