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 22 章
倘若時光可以倒流,蘇若童真的希望能返回自己輕率出言的那一瞬間,伸出手搗住那張貪圖一時口舌之快的嘴。
只是話出如覆水,無論如何也收不回來。
陸東躍藉機起勢,扯虎皮作大旗,鳴鑼開鼓唱上這麼一出。先是低頭認錯,委婉地說明了情況。緊接着又振振有詞地強調了心意所至,當真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蘇若童看得出來,雖然父親仍是語帶不滿,但已經沒有像先前那般激烈反對,隱然間竟是接受了。
蘇父也是說服自己,因為葉行楚的關係而拒絕接受陸東躍,對於後者來說確實不公平。何況陸東躍的態度如此堅決,簡直是非卿不娶。蘇俊文並不想當棒打鴛鴦的壞人,更不想被女兒記恨。他只有這麼個獨生女兒,總是希望她能隨心所願。
慈父之心拳拳,日月可昭。可他哪曾想到真實的情況?父女倆一個脾氣,總是覺得為對方多考慮一些,自以為是好。然而時常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會有一方被另一方不自覺地送上了賊船。
比如現在的蘇若童。
陸東躍向弟弟借來了一輛寬敞越野,正載着她往某地療養院駛去。出城時恰有沙塵來襲,霧沙沙的一片赭黃由空中俯衝下來,沙粒敲打在車窗玻璃上,發出細微的爆裂聲。
能見度降到警戒水平,陸東躍便將車靠停在加油站旁側的空地上,等待着沙霧散去。
她看着窗外,心想着今日大約是不宜出行,不,是諸事不宜。盼望着這場沙塵最好刮到晚上才停歇。
“你是不是在想怎麼逃出生天?”
她被戳穿心事,生嫩的臉皮藏不住那丁點紅暈。也有些惱羞成怒,於是緊閉了嘴巴。
陸東躍伸手搭在她肩上,說:“以後我們結了婚,一起生活的時間那樣長,你不可能永遠這樣。”
直到現在她才開始恐懼他所說的。先前婚姻在她看來里不過是一個名詞,是一對男女經由法律所締結的某種契約關係。這樣的概念太過抽象,曾經她幻想症發作,設想過自己與葉行楚的婚後。小夫妻有一處蝸居,朝九晚五和睦相處,柴米油鹽人間煙火,等周末空閑一起看電影、逛街,或是爬爬山、騎騎自行車。
世間夫妻的美好樣本那樣多,只看他們願意如何演繹。
可是,她與陸東躍?
“非結婚不可?”她聽到自己問他,“一定要嗎?”
他從後座取了一瓶水,擰開喝了幾口。喉嚨得到充分的滋潤之後,他才開口:“我本來是想帶你見過爺爺以後,再向伯父說明行楚的事。可沒料到你倒是主動提了,我挺意外的。”
他這樣答非所問,她生出不好預感。
“現在事情發展到這步,我也不得不改變原先計劃,”他半側着身子面對她,手肘掛在椅背上,礦泉水瓶不好好拿在手裏,而是食指和中指彎起夾住瓶口。隨着手指的小幅擺動,瓶內的水輕晃着。
她驚疑不定,彷彿被掐住了咽喉。他有計劃有目的,總能一句話撩得她寢食不安、心神不寧,“你要做什麼?”
他定定地看她幾秒,惋惜似地說道:“我不過是怕你轉念一想,又在背後玩小花樣。雖然沒什麼影響,但也不好總開這樣的玩笑。”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也是,他習慣了掌握與控制,怎麼會容忍她使小聰明給他下絆子。
“若童,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人的一念之差會產生連鎖反應,我們可以從中吸取教訓,也能從中得益得利。”
她聽到這句便忍不住,“你明知道的,我爸爸的事並沒有那麼嚴重。”鼓足了十分的勇氣,哪怕是犯最後一次蠢,“你所謂的得益、得利,不過是在我慌亂的時候含糊其辭,再藉機趁火打劫。”
面對這樣的指責他卻是神情柔和,眉眼間流露出寬容,“我不知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或許你覺得伯父這次是冤枉,只是沒按規定程序辦事,最多算是失職。他仍是清白的。”見她面露不忿,他微微一笑,繼續諄諄教導道:“有時錯誤可以是疏忽造成的,也可以是明知故犯。”
“倘若沒有發生特殊狀況,原本每月只拿五千的薪水,突然之間變成了五萬,明知事有反常卻是悶不作聲,你認為這不是心知肚明?”他將礦泉水拋到後座,順手勾過她的肩膀,鼻尖撥開頭髮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耳垂,呢喃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很快,他低低地笑起來,“你這不是動小心思了,”摟着她肩膀緊了緊,“是在打壞主意。”
她被戳破心事,未免有氣急敗壞,“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非要結婚不可。如果你尊重我,……你知道我不願意。”
“我知道你不願意,可是我愛你。”至今為止他所做的一切,追究根源時刨去所有細枝末節的冗贅或掩飾,只餘下最純粹的部分。
純粹而殘忍。
“因為這樣,我就必須嫁給你。”
“是。”他極冷靜,“上天給我這樣的機會,我沒理由放過。”
她整個人像是被沉入了湖底一般五感閉塞、無知無覺。過了很久之後,車窗外開始有景物飛掠而過。
她低聲問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想知道自己是何時撞進他的視線,成為他蓄謀誘捕的獵物。
他沒有回答。
她不再追問。
陸家的老爺子已經八十多歲了,早幾年還願意和兒孫輩們住在一起。可是年紀越大就越是念舊,思念故土思念老友。孩子有自己的工作,或是早出晚歸,或是十天半個月就不見人影。
也有人陪他說話、解悶,願意聽他說起往昔的崢嶸歲月。可是他並不糊塗,是出於真心想聽還是只是安慰似地敷衍,他可以能分辨得出來。
這樣就更覺得無趣。
和他同輩的戰友在世的廖廖無幾,打聽到有倆老夥計商量了去療養院,他也壓不住了,非得跟去不可。
人生在世,當一回大人,兩回孩子。這人年紀大了就和孩子似地,執拗地講不通情理。陸雲德和妻子怎麼也說服不了老爺子,就只能順了他的意。陸家兄妹幾個隔三差五就會來探望,老爺子倒覺得煩,“你們別來這麼勤快,隔個把月來一次就行了。就派個代表來看看,就這麼一股腦地涌過來,門都擠不進。”
陸東躍上個月來看爺爺的時候就告訴他說,很快要帶姑娘來見他。老爺子挺高興地,“這是要定下來啦。”陸東躍說是,和老爺子一塊下棋的老小孩立刻就攀比上了,“啥,你這大孫子還沒結婚吶?我家那小孫女兒啊——”中間拉了老長的音,讓人心裏老不安地,“給我生的那重外孫兒都三歲了呢。”
這炫耀地,陸老爺子心裏十分不痛快,轉頭就和孫子吹鬍子瞪眼:“你這效率啊,太低。進攻節奏慢了,那後面的進度就跟不上了。別跟你媽學,看完什麼黃曆才揀日子辦事,等哪天你有空就給帶過來。老周連重外孫都抱上了,我連重孫子的影子也沒見着。”
現在陸東躍終於將未來孫媳帶到眼前,老爺子一雙眼閱人無數,單看面相也能將善惡秉性辨出七八分來。
“小姑娘不錯,安安靜靜地頂乖巧。”趁着蘇若童去洗水果,老爺子這麼和孫子說,“就是話不多,有點小家子氣,不夠大方。”
“爺爺,您生得這樣威嚴。她是第一次見,當然會犯怵。”陸東躍正在為老爺子調節老花鏡上的細小螺絲,“娶老婆也不是要她幫我交際關係,她這樣挺好的。”
老爺子笑他:“你這是喜歡到份兒上了,她就算是根草你也會把她當寶。”不過又說道:“不會交際關係倒沒什麼,婆媳關係總得處理得好。我和你說,這女人對上女人就頂麻煩的。你奶奶那樣賢惠的一個人,也有那麼十好幾次跟你太奶奶犯沖,好傢夥可給我為難地……”
陸東躍笑道:“我們結婚後搬出去住,這樣的事就可以免了。”
“那敢情好。”
這時蘇若童拿了水果進來,老爺子招她過去,笑眯眯地問了些情況。蘇若童以前只是在葉行楚口中聽說過老爺子,由他的形容中她想像出一個清癯又健談的老者。眼下往陸老爺子身上一套,除去多了些孩子氣外,其餘的竟然是□□不離十。
陸東躍看着爺爺和她交流,偶爾為她補充兩句,氣氛倒也融洽。待她拿水果盤去清理的當口,老爺子湊過身和孫子小聲說道:“你們來之前是不是鬧矛盾了?”
他愣了一下。
老爺子說:“我見她看你的時候,都不帶正眼的。和我說話倒是很有規矩,家教挺好。跟你說話就不咸不淡地,你還一個勁地湊話。”老爺子擠了擠眼,“你幹什麼了,人家這麼不給你臉。”
陸東躍笑着搖了搖頭,“嫌我心太急。她還不想這麼快結婚。”
老爺子不樂意,“你過年都三十三了,能不急嘛。”又抱怨他,“找個年紀小的也不好,年輕輕地收不了心。”
他必須為她說好話,“不怪她,是我催得太急了。”見老爺子一臉不高興,他便眨了眨眼,“要不,回頭您把那簿子給我。這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用上了。”
老爺子沒二話,起身就去翻抽屜。
待蘇若童進來時,這爺孫倆已經擺開棋盤開始廝殺了。老爺子是有名的臭棋簍子,輸了棋一向是要耍賴的。今天有她在,老爺子沒得耍賴,下得很不痛快。期間有老友找他打門球,已經輸得急赤白臉的老爺子立刻下了逐客令。
回去的路上陸東躍說,“爺爺今天很高興,讓我們以後常去看他。”
她默不作聲。
車子下了高速,往市區方向駛去。她看沿途景色不對,疑惑道:“這不是回我家的路,你帶我去哪兒?”
他從未笑得這樣讓她心慌,白生生的牙齒彷彿要將人生嚼下肚。
“去民政局,登記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