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夏雨傾盆之後,夜裏的空氣都顯得輕了幾分。穹帳般的天幕濃黑一片,也無星辰也無月,只有偶爾的一陣輕微細風吹過,清清透透,也不覺得冷。
曹軍的營帳青灰成片,點點火光,散發出裊裊輕煙,只一瞬便就消失在暗沉沉的天色里,來來往往巡夜的兵士腳步齊整,兵戈鏗鏘,除了偶爾的口令交接,聽不到半分竊竊私語。
而帳內卻是另一番情形。
案上樽俎,梅子的青酸甜香混着酒香,淡淡的充斥着偌大的軍帳。一樽煮酒,不待嘗,酸甜的氣息便已然令人熏然生津。
青梅煮酒論英雄。
縱使已經過了梅子青青的時節,但曹操這一樽梅子酒,用意卻是清楚得很。
王嫵掀開帳簾,在簾前稍稍站了一會兒,輕輕一笑:“這是把我當劉備了?”
曹操並算不上高大的身形就坐在矮榻上,一手執盞,一手虛扶在案上,微微偏身,目光逡巡於掛在一側的輿圖上。從側面看去,鷹鼻微髯,額寬顎方,略黑的眉梢眼角處風雲之勢隱隱,氣勢沉沉。王嫵進帳的一瞬,他驀地回首,眸中精光乍現,如陰雲漠漠之中陡亮的閃電,自她身上一掃而過。
在那一瞬間,那審視的目光如有實質,王嫵分明地感覺到一股沉沉的壓力隨之而來,似傾山倒玉,逼得人心魄震凜。
然而只眨眼之間,那股壓力又驟然消逝,快得仿似王嫵的錯覺。
“史載曹魏有三患。”沒有招呼,沒有寒暄,曹操緩緩扶案起身,目光又回到了那副輿圖上,好像全沒有看到帳中多出來的一個人,“官渡之戰者一,歷時八載,耗盡錢糧,人心浮蕩。后又有宛城張綉降而復叛,失長子曹昂,曹丕爭位,兄弟鬩牆,動國之傳承。其三,青梅煮酒,誤信劉備,縱虎歸山,終成後患。”
“我只用四年的部署,初時腹背受敵,前狼后虎,諸侯割據,曹營之中兵不足萬,糧不過旬,自保堪堪。卻看如今,袁紹早亡,冀州歸服,張秀劉備之徒,我既早有防範,又何足俱?最多再要五年,放眼天下,萬里江山,又有何人還能與我一爭!”
曹操原有些低沉微啞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目中熠熠,整個人如同一下子亮了起來,俯仰生輝。萬里江山鋪陳於前,錦繡天下乾坤在手,長歌當嘯,擊箸當歌,壯志凌雲,直說得王嫵也跟着氣血翻湧,心潮激蕩,仿若面前的那一副半人多高的輿圖變作了金戈鐵馬的畫卷,縱馬迎風,提劍縱橫,說不出的暢快。
不得不承認,這個曹操,對這亂世的人心把握得極為透徹。志在楊明垂古也好,救民安邦也罷,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亂世英豪的胸中溝壑,無論是何打算,他這一番宏願無疑都極契合人心。
更何況,沒人比王嫵更清楚,曹操坐定最後贏家的可能性有多高。
“如今曹魏還是有三患。”王嫵的聲音清透明澈,偏又字字如刀,狠狠剝落曹操那慷慨激昂,“袁紹雖亡,其甥高幹卻是直接奪了袁氏的兵馬,縱不若袁紹早年兵強馬壯,但卻避免了袁氏兄弟爭權,自耗其力。高幹率袁紹余部蟄伏於并州荒蠻之地,看似是不敢直纓曹軍之鋒,但你似乎忘了初敗不忿的涼州羌兵。”
王嫵故意頓了一下,假意沒見到曹操陡然難看起來的臉色,反而輕輕笑了一下:“縱然沒有了劉備,只要諸葛亮還在,劉虞的聲望又是極高,西向入川,青州之戰一日不止,你便一日騰不出手來,時日稍長,西蜀劉氏立足一穩,劉虞的兒子可也未必是那甘願雙手奉城的劉阿斗……”
“若不是你突然多插了一手,諸葛亮再精明,也斷活不到今日!”一聽到諸葛亮,曹操的臉色愈發難看,重重地哼了一聲,直接截斷了王嫵的話。
王嫵只當沒聽見,偏了偏頭,湊到輿圖前,纖長白皙的手指在圖最上方指了指,又緩緩順勢劃下,一邊續道:“馬騰領北面羌兵暫退,可他女兒馬嬈卻還在青州;諸葛亮最擅借勢平衡之道,聯弱抗強,他聯的會是誰,抗的又會是誰,一念即知;而東吳如今已漸漸成勢,長江天險難越。而若是駕船自青州東萊出海,繞過三韓之地,再折而南下,江南腹地盡在。自海路繞過長江,就算周瑜算盡機關,孫策勇冠千軍,東吳富庶之地,和一馬平川又有何分別?”
彎彎繞繞,從袁軍到馬騰的涼州騎兵,從西蜀到東吳,由她娓娓道來,一切竟都繫於青州。萬里江山在望,卻仍是山高水遠。論兵論戰,論治論史,王嫵俱難與曹操相敵,但星星之火,卻也足以能將眼前這一片大好形勢毀成滿目蒼夷。
於王嫵,頂多不過是今後揚帆,遠遁他鄉,甚至比一比壽命,大可等曹操百年之後再歸故土,連放逐都說不上。
而曹操卻不得不用數倍的時間再去收復失地。
“靠!”曹操的臉色幾度變幻,終是吐出了一個令王嫵懷念不已,又有些陌生違和的發音。
王嫵不是不緊張。
兩人的身份都挑明到這個份上了,他若還硬是要在她面前做曹操,王嫵也沒辦法。說的是光腳的不如穿鞋的,可她現在……也實在算不上是光腳的了。曹操不敢用現有的成果和她硬拼,其實,她又豈敢用青州,用趙雲,去賭一個三分贏面都不到的局?
不過是一番博弈,看誰最終讓步而已。
總算,曹操到底覺得自己更傷不起,先一步鬆了口。王嫵心頭一松,背上也是薄汗透衫。
曹操狠狠往口中倒了盞酒,“砰”的一下,將酒盞砸到案上,再撐不住那一副梟雄的模樣,沒好氣地瞪了王嫵一眼,惡聲惡氣:“你傻了啊!總不見得真要保你那便宜老爹稱王為帝!公孫瓚那種人,共患難易,同富貴難。歷史上他能固守易京,置心腹老將的求援於不顧,現在也能和我聯手設局狙殺趙子龍,將來要是真有稱王的那天,怕你要悔之晚矣!”
成為曹操四年多,從初時的重傷垂危起,當時他身邊無一人可信,無一人可托,全憑他自己謹言慎行,算計人心。時日久了,如今便是連睡夢之中的囈語,也斷不會冒出與這個時代不相符合的言辭來。故而即便是露了底,幾句話一說,便自然而然地又帶了幾分古韻出來。
王嫵徹底放鬆下來,伸手給自己也倒了盞酒,輕輕抿了一口。溫潤潤的梅子酒酸甜得宜,濃厚的酒香更是滿口馥郁,一層一層地自舌尖蔓延開來,幾乎嘗不出酒精的味道,卻別有一種熏然。
“這年頭,會打仗的將軍不好找,能坐龍椅的皇帝還會難找么?”在曹操的帳中,王嫵放心得很,說出來的話根本就沒什麼顧忌,“公孫瓚既然不行,隨便找個姓劉的小孩子養起來,我說他是皇帝他便就是皇帝,聽話又好用,挾天子以令諸侯這事,我也會。”
曹操一下子語塞。這話說得實在,劉備可憑一個姓氏就自稱皇叔,可見皇家人最不缺的就是七拐八彎的窮親戚,找個萬事不懂的小毛孩子,自然也不會是什麼難事。到時候,甚至只需昭告天下,漢獻帝被曹操挾持,導致政令不通,同宗兄弟臨陣即位,若是勤王成功,便還政於王,一句空話而已,卻足以將所有與他作對,亦或是不想歸服於他的人收攏麾下。
這個時代的人,對王權尚有敬畏之心,故而縱然有人想到了這個法子與他抗衡,也沒膽子用出來而已。劉備自稱皇叔,以漢室宗親之名后立為王,其實何嘗不正是走得這個路子?
“得了得了,”曹操長嘆一口氣,揮了揮手,卻還是免不了咬牙切齒,“你開條件!”
事到如今,他也看出來了王嫵早就有了言和之意。若非如此,當初他直入長安挾令天子之時,便是王嫵另扶天子,和他打對台最好的時機。那時候他前後馬騰馬超父子悍勇不讓,又有袁紹劉備伺機而動,占不住這天下唯天子令的大義,就算他一日三封檄文昭討“偽帝”,也勢必難保形勢會脫出他的掌控。
既然王嫵早就存了人情留一線的念頭了,而他又實在不願為個根本不想和他爭奪天下的女子大動干戈,損人不利己,現在對面而談,說不得讓她予取予求,但這人情,他卻是非還不可的了。
***
青州內。
趙雲和郭嘉對峙而立。
王嫵和荀諶一同離開后,想得眉心發痛也沒想出其中道理的陳匡只能焦頭爛額地迅速安排城中佈防,調兵遣將,連夜便將三千人支派了出去,直逼青徐兩州和袞州相交的邊界。若是王嫵這裏稍稍有失,便是一手圍魏救趙。
青州各郡尚未從大勝曹軍的歡慶中回過神來,便急急又如同機輪一般運作起來。快馬傳訊,一道又一道手令自郡府中發出,人潮穿涌,街面戒嚴,各司其責。
唯獨趙雲,白衣銀槍,未着戎裝,被郭嘉堵在了郡府的大門前。
“讓開。”趙雲手指收攏,冰冷的銀槍斜指,如天邊龍掛,凜然生威。
郭嘉仍是一身青衣,手中的長劍橫於胸前,似一汪冷月傾瀉,映得一張清俊的容顏更顯蒼白。仿若沒有看到那不知染了多少鮮血的鋒銳距離自己身前僅三寸之遙,他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半步不退。
***
曹營。
王嫵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比了比:“第一,青州之地,我寸步不讓。”
曹操有些意外地挑起眉:“你既來投我,還要青州做什麼?他日我一統南北,大不了將蜀川之地划給你做封地就是了。”
青州是王嫵的起家之地,莫說還是個能自給自足的臨海之處,就算是個荒蕪貧瘠的地方,也斷沒有再回歸王嫵的道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絕對的王權之下,青州的兵馬,勢必是要打散了重新編入其他隊伍里的。更何況是原來青州的主事人?
“就算你把天下九州都給我做封地又有什麼用?不過是多了幾個賦稅而已。若無自保之力,我要再多的錢也沒處花銷。”王嫵連連搖頭。
“你想怎樣?”將富饒的蜀中之地化為封地,曹操自認這個條件足夠優厚。蜀中之產,絕不遜於青州。曹操暗自盤算了一下,再往上,便只有整個江南,魚米之鄉了。
王嫵抬眼對上曹操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重複了一句:“青州之地,我寸步不讓。我要的不是封地,是一國兩制。”
“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