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友情難了
校園外一輛宣傳車急駛而過,高音喇叭播放的“批林批孔”梁效文章飄蕩在空中,運動進入了白熱化,元旦社論的主調還是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全國學解放軍,四個現代化宏偉藍圖的建設和實現正在闊步前進,抓革命促生產的口號一浪高過一浪。
那年的冬至特別寒冷,一場大雪提前將大地染白。元旦加餐,每人從食堂打回幾盆好菜,大夥湊錢買來幾瓶燒酒,在寢室里狼吞虎咽,猜拳行令,菜吃光了,酒沒喝完,小龍買來一斤糖醋大蒜當下酒菜。
第二天早晨洗臉,一擦額頭,一陣刺疼,用鏡子一照,不得了,一個紅紅的大包突兀且光亮。周明的臉上也發了好幾個疙瘩。小龍猜想,肯定是大蒜和燒酒熱毒侵肌所至。從此,再也不敢買糖醋大蒜當下酒菜了,儘管糖醋大蒜很好吃。
元月8號清晨,校園的上空突然響起悲戚的哀樂聲,揪人心弦,當廣播裏傳來周恩來逝世的噩耗,整個寢室的人都一下子從床上躥了起來,“啊——,總理死了。”高翔第一個驚叫。
那天早晨,小龍沒去跑步晨練,許多女生當時就哭了起來。接下來的幾天,全班,全校和全國的老百姓都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追悼會上,小龍抑制不住淚流滿面,像死了親人一樣感到難過,感到傷心。因為,總理是人民的好總理,是老百姓的好當家人,也像全國人民的一家之主。但是,周總理的骨灰撒向江河湖海,老百姓覺得不理解,報紙上說這是一種崇高,老百姓私下議論,這是總理的一步后棋,一步無奈之舉,擔心秦始皇鞭屍,赫魯曉夫掘墓。
接下來的幾個月中發生的事情,更讓小龍感到愕然,先在學校追查去**廣場參加四五清明節追悼會的人,后在全國追查剃小平頭的人,以及追悼會主持人和《**詩抄》的始作俑者。詩是這樣寫的:
欲悲聞鬼叫,
我哭豺狼笑,
灑淚祭雄傑,
揚眉劍出鞘。
清明節追悼會之前,鄧小平已被第二次打倒,罪名是否定文化大革命,被撤消黨內外一切職務,保留黨籍,以觀後效。據說,那個被追查的剃小平頭的人就是鄧小平的化身,暗指鄧小平還在為周恩來招魂,還在垂死掙扎。所以,那幾個月中,全國上空烏雲翻滾,掀起了“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的**。廣播裏傳來的又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鬥爭的“粱效”文章,
不久,全校師生集合去體育場參加公判大會,一個五花大綁的光頭男青年被押上台,女同學個個像《斯巴達克斯》裏的范萊麗雅,雖然嘴上不敢說出——放了他!放了他!,心裏卻在默默地讚美台上的那個光頭——太帥了!太酷了!她們為光頭的五花大綁而痛心傷心鑽心。
光頭參加了**廣場四五清明節追悼會,在廣場上慷慨激昂,像屈原一樣發出天問,像所有的仁人志士那樣我以我血祭軒轅,所以,光頭成了小平頭的替死鬼。小龍看到公判台上光頭高高偉岸的身軀,奮力往前擠,被警察攔住還是往前擠,掙脫警察的雙臂和胸前的刺刀還是往前擠,“小龍,你回來——!”身後響起輔導員的聲嘶力竭。
“銅頭——!銅頭——!”小龍被警察按倒在地之前發出了生命中的最強音,小龍在倒地的一剎那,瞥見台上的光頭朝自己的方向轉來不屈的頭顱。
小龍在發出“銅頭——”最強音之前,小琴已看清光頭衣領口露出的海魂衫,當喇叭中傳出“判處死刑”的同時,一聲悲嚎從女生的隊伍中爆發,一時間,整個大學生隊伍開始騷動混亂起來,警笛聲也跟着“瞿——瞿——”響成一片。小琴扒伏在好友仇菊妹身上,雙腳亂蹬亂踢,如喪考妣。
銅頭被警車嗚——嗚——駛離的最後一刻,還不忘透過鐵柵欄后的玻璃掃視着人頭攢動的送行者,還竭力搜尋着小龍的身影,那一聲“銅頭——”的吶喊,不會是別人,肯定是小龍。怎麼樣——,愚兄我沒給你丟臉吧!我說過我倆二十幾年算白活了,今天,我可以理直氣壯告訴你,我沒有白活,我活出了真理,活出了真知,活出了真氣。愚兄我先走一步,二十七年後我還是一條漢子,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小琴這個小蹄子怎麼沒給自己送行啊?女人么,不像我們爺們重義氣,儘管自己把小龍狠扁了一次,照樣還是哥們,照樣還是兄弟。明年的今天,如果小龍不忘為自己上柱香,碰次杯,我倆還是鐵哥們。當然,假如能在逢年過節去自己家看望看望老父老母,代自己儘儘未盡的孝,……。想到父母雙親,銅頭從來不流淚,也不懂流淚的雙目不由自主地淌下了兩滴泛紅的淚水。
銅頭被搶決的前一刻,還在想着如何在陰曹地府繼續當好福爾摩斯兼保鏢,小龍告訴過自己,小頭干過對不起小春的事情被他帶到棺材裏去了,帶到地獄裏去了,老子這次要去會會他,就是鋼牙鐵嘴也要叫他開口,而且,不讓他投胎做人,讓他投條狗。
銅頭走完了人生短暫生命的三分之一,死得其所,死的重於泰山,但是,750號的三條告誡,他只履行了一條——為朋友拔刀相助,其中,做得最差的一條是——禍從口出,至於情從愛出,天荒地老卻是一張白紙,銅頭除了看見手電筒光照下小春的酮體一閃,以及小金白花花的屁股以外,連女人的手都沒有主動牽過一回,就連小銀三番五次的強挽胳膊都被他甩掉了,所以,活了二十七年的銅頭還是個童男子,童子雞。
一年前,銅頭重返監獄後繼續受高人指點,加上典獄長的法外施恩,先人的血液串聯起右派父親二十幾年的勞動教養,他立志要重返先人的足跡。76年春節,銅頭回到上海,從父親的嘴裏探秘了“七君子”的真相,甄別了右派和左派的界線,搞清了典獄長和父親的師生恩怨,再決定和小龍會會面,聊聊人生和分別三年的風風雨雨。
小龍見到銅頭的第一眼,誤以為銅頭剛從監獄放出來,但是,光光的頭皮不像小琴描述的那樣發青,臉也不像描述的那樣灰白,眼神也不像描述的那樣茫然,看來,銅頭脫胎換骨了。
銅頭先端起小龍遞上的一杯紅茶,再點上一支大前門,想說得話不知該從何說起,想問得事也不知從那問起,還是小龍先開了口:“銅頭,你受苦了,父母還好嗎?”
小龍一廂不去銅頭的家,一方面是母親不讓自己去,另一方面,小魚的家和銅頭在一棟樓,小龍不願意和他照面。
“咳——,”銅頭嘆了口氣,“就那樣吧,半死不活,苟且偷生。”
小龍一聽銅頭口吐連珠,覺得有點深奧,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想探探銅頭的深淺:“銅頭,你對現在的形勢有什麼高見?”
“總理走了,換了華國鋒,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老百姓還要遭秧,你看今年春節家家吃什麼菜。”
那年春節,家家都不敢走親訪友,憑票供應的計劃菜只夠三十晚上的一餐,銅頭是初二到的小龍家,所以,小龍已經在為無菜招待而發愁。
“小頭死了你知道嗎?”銅頭不想談國家大事,銅頭喜歡談死人。
“啊——?!小頭死啦——?!”小龍想到自己的一箭雙鵰已落空,所以,露出驚訝的神色。
銅頭輕蔑地瞄了小龍一眼,心想,小琴說的話不是空穴來風,否則,小龍不會如此大吃一驚。
小龍不想談小頭,把話題引到國家大事:“你說批林批孔有什麼批頭,**死了,孔老二死的更早,死人有什麼批頭?”小龍將自己的疑惑請教銅頭。
“明批死人,暗批活人,把活人批死了,這是現代女皇殺人不見血的一把刀。”
“誰是現代女皇?”小龍故意問道。
“媽**——,這你也不知道?四眼。”銅頭的媽**罵了兩個人,一個是**,一個是小龍。
小龍被無端罵了一句,自尊心一落千丈,心想,你銅頭吃了豹子膽啦,你自己不怕禍從口出,不怕進牢,可別連累別人。想到銅頭口無遮攔,埋在心底的一樁暗疾不吐不快:“你在牢裏,有沒有把我倆澡堂和教堂的事坦白出來?”
“媽**——,怪不得有人說你是偽君子,老子還沒問你不丈義的事,你反倒問起我?!”銅頭將半截沒吸完的煙狠命往煙缸一插,豹眼一瞪。
銅頭說得不丈義,是小琴告訴他的,銅頭不相信,想通過小龍證實一下,沒想到,小龍的一句澡堂和教堂,一下子惹惱了他,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揭小龍的底。
小龍沒想到銅頭會發如此無名之火,又被罵了一句,還好自己的母親不在家,否則,早一個耳光上去了。但是,小龍還是壓了壓火,想說一句緩和的話,不料,卻火上澆油:“我看你兩年官司沒吃夠,還是那個**脾氣,為人處世有問題。”
“小人,”銅頭霍一下站起身,手指着小龍的鼻子,“老子瞎了眼,交你這樣的朋友,連自己的女人都可以讓給別人,你根本不是人,是豬,是畜生,當我的幾巴都不配,還教訓我為人處世有問題。”
小龍一聽到“自己的女人都可以讓給別人”后,腦袋轟一下炸起來,***,這個狗**小頭,發過誓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麼連銅頭都知道了,所以,小龍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小頭死了,他有沒有把小春讓給你吶?!”
話剛落音,先是“嘭”一聲震響,再是眼冒金星,然後是血流如注,一顆門牙含在嘴裏,小龍緊閉嘴唇,緊咬牙關,不能讓銅頭看到自己的破相,要學曾國藩,打落牙齒和着血往肚裏吞。
銅頭這一拳,打掉了哥們十幾年的情份,打掉了自己為小龍付出的一切,也把自己打醒了:“小龍,你是不是還在怨我沒把保鏢當好,讓小春被那頭豬糟蹋了?如果是這樣,你可以還我一拳。”
“哼——,”小龍看也不看銅頭,歪着嘴哼了一聲道,“你也不要自作多情,此事與你無關,是小頭先害了小春再害了你,你明白嗎?”
“什麼?什麼?是小頭害了小春?”銅頭又一次覺得自己的智商敗在了小龍手下。
小龍耐着性子將小頭如何裝瘋賣傻,以及做出對不起小春的事以假亂真地推理了一番,還為自己的一箭雙鵰辯解了一番,更為自己去精神病院的初衷炫耀了一番,銅頭聽得一驚一乍的,看着小龍滿口的血水,恨不得將自己的一隻手剁下來,恨不得跪下來祈求得到小龍的寬恕。
“解氣了沒有?如果還沒有解氣?還可以來一拳,我是不會還手的。”小龍說完,“噗”一聲,一顆門牙掉入痰盂,發出“當”的一聲,“從今天起,我倆情斷義絕,我不欠你了,你走吧。”
小龍借求之不來的一拳與銅頭一刀兩斷,認為銅頭已失去了可利用的價值,如果再跟他交往下去,很可能會引火燒身,對自己將來的前程不利。
……。
幾個月後,銅頭帶着典獄長的介紹信,在蕪湖一個單位謀事,好幾次徘徊在安師大校門口,想進去給小龍賠禮道歉,重續友情,可是,一想到那天小龍冷冷的逐客令,又考慮到兩人之間的身份和身價,最終還是沒有勇氣跨進比牢門大的多的永不關閉的校門。不久,**廣場四五清明節追悼會的號角勾去了他那不安分的心和國憂家愁,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
銅頭自以為當了英雄瀟洒地走了,留給小龍的卻是一筆無法還清的追查、代孝和重生之債。
(待續)